午夜,加班结束,回家。
从办公室到大楼外,要走过一条长约20米的走廊,走廊其实是一条法庭通道,没有窗户,过了下班时间就不再开灯,只剩脚下的安全通道指示牌散发着幽幽的绿光,能让人勉强看见墙壁的位置以及走廊尽头的深棕色木质大门。
记得几年前的一个晚上,单位里一个姐姐加班后回家,不敢一个人从这条走廊走,就挨个办公室打电话找还在加班的同事,直到找到一个正值壮年、血气方刚的男同事一直护送她到院门口,才一个人小心翼翼的回了家,结果两个人竟因此结下良缘,自此天天下班后携手走过这条走廊,彼时也是院里的一段佳话。有一次我和那位大姐在食堂同桌吃饭,嬉皮笑脸地问她是不是早就瞄准单身男青年伺机下手了。
没想到她板着脸教训我,“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啥都不懂,我跟你说,这个衙门口儿啊,自古就是这样,煞气重,尤其一楼那个走廊,两边儿是你们刑庭的法庭,阴气更重,容易招不干净的东西...”她停了一下,瞄了瞄左右,确定没有人注意我们,才把嚼了两分钟的那口馒头咽了下去,把声音压低了三个八度,悄声对我说,“你听别人说过么,咱们没搬家之前,在老院儿的时候,有个同事早晨到单位发现前天晚上摊在桌子上没收拾的材料上有一堆脚印,小脚印,不是人的,以为半夜进来老鼠了,怕有其他卷宗材料被咬坏了,就调出监控来看,结果你猜看见了什么!一只黄鼠狼在桌子上跳舞......”
我听得瞠目结舌,半晌才把叼在嘴里的玉米拿出来,“公的母的?肯定没穿衣服吧?”我记得当时自己是这么问的,结果姐姐端起盘子就坐到别的桌去了,友谊的小船在那一刻似乎被无情的巨浪掀得支离破碎。
我回忆着自己过往的不堪,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走廊的尽头,迎面就是对开门的两扇深棕色木质大门,大门的右手边是一个白色的门禁开关。按下开关,电磁门锁就会断电,打开门,我就能将一天的疲惫留在身后,奔向单位旁边的羊汤店,让肉体和灵魂在羊杂碎和韭菜花的香气中得到十二万分的满足。
“嗒、嗒”我连续按了两下开关,伸手拉门,没有拉开。
“嗒、嗒”我又认真按了两下,再伸手拉门,还是没有拉开。
“我操,这也能坏,这破楼还有不坏的地儿么。”我一边咒骂一边琢磨,“不对呀,隔壁办公室老王头儿也就比我早走五分钟,别的出口下班后就都上锁了,他只能从这出去,要是坏了他得回来告诉我啊。”
“嗒、嗒、嗒”我用力连续按了三下,用整个身子的劲儿拽门把手,把肩膀拽的生疼,可大门,还是纹丝不动。
“我操,见鬼了啊!”不能如愿喝上羊汤的我烦躁得已经骂出声来了,可是,这句话脱口之后,竟在走廊里有了回声,“见鬼了”几个字似乎撞到大门上反射到我身后又从身后钻进了我的耳朵里,我突然感觉一阵阴森浸透后背,冒出一身鸡皮疙瘩,本就昏暗的周遭也突然黑了一个色度,眼前深棕色的木门此刻竟辨认不出本来的颜色,我那还拉着门把手的左臂只感觉彻骨的阴冷从手掌一直传到心脏。更要命的是,我好想听到从身后的黑暗中传来一声“嚓”的声音,惊得我头皮一阵发麻。
“嚓...”又是一声!“我操”,我不由自主地想说句脏话来释放内心的恐惧,可我发现此时自己的咬合肌已经不受大脑支配了,那两个字从嗓子眼被生生咽回了胃里,憋得心脏也阵阵发紧。我冰凉的手心开始出汗了,“这难道是母黄鼠狼舞步的声音么......”,我不敢回头看,咬着牙瞪着眼睛,左手死死的抓住冰凉的门把手,右手扶住自己的膝盖,半蹲在那里,感觉时间凝固了,心里无比渴望隔壁办公室的老王头儿因为离开时忘记带手机、钥匙、安全套或者其他随便什么东西能回来从外面把门给我打开。
“嚓...”第三声了!此时我后背已经湿透了,裤裆湿没湿不知道,因为我下半身已经木了。不过,我感觉自己好像不那么害怕了,因为我发现这声音似乎并没有变得越来越近,说明我背后不管是什么东西,至少和我保持的距离没有变,应该没有攻击我的意图。这嚓嚓声应该也不是什么动物的脚和地面摩擦的声音,地板是光面瓷砖的,再偷工减料也不至于粗糙到这种程度,说不定是墙上的廉政宣传画没粘结实被风吹的呢。
“嚓...”第四声!“哈利路亚!”我实在忍受不了这种在绝望中等死的感觉了,一边口呼圣号一边使出吃奶的劲儿用颈部带动胯部转过身来,咬牙切齿,怒目圆睁,双手握拳,此时我内心中竟然无比渴望知道身后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并做好了和一切牛鬼蛇神血战到底的准备。
......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团微弱的火光,是火柴燃烧的光。微弱的火光照亮的有限的范围里,能隐约看出一张人的侧脸。这个人坐在地上,离我不到五米,背靠着墙,腿蜷在胸前,嘴里叼着一根烟。他把烟头伸进火苗里,本就微弱的火苗被烟头压得忽明忽暗,他的脸也随着火苗的起伏忽隐忽现。他瘪着腮,用力的吸烟,可烟却似乎一直点不着,眼前的景象诡异极了...
“你...你...你是...是...是我同事么?”我壮着胆子,尽量用完整的语句向对方抛出一个问题,可这个问题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因为我自己也清楚,如果这个人是我的同事,是不可能在看到我刚才那种违反人体工程学的夸张的转身动作之后,还能如此淡定地在这里点烟的。而且,我刚才走过来的时候,根本,就没看到,走廊里还有个人...
“我不是人”
......
他这一句话打破了我所有试图从科学角度对此情此景进行解构的幻想。
......
“您这话我真没法接。”
当时他手中的火柴已经燃尽了,周遭又是一片黑暗,我为了打破尴尬,在冷场了两分钟之后回答了这么一句。
“我点不着烟...”,他的声音沙哑而又空旷,像是从西面八方传来,又像是从我的心里传来。
“可...可能烟潮了吧,您来时是不是淋雨了?”这鬼的道行也不怎么样啊,我心想,不禁暗暗踏实了几分。
“你能帮我么?”说话间,他又划着了一根火柴,并且把头慢慢转向了我。
“我操!”在我心中憋闷了很久的两个字终于在眼前景象强烈的震撼之下喷薄而出,刚才他一直侧对着我,我只能看见他的左面,现在转过来我才看清,原来这不是人的主只有半张脸!右半个脑袋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碾碎了,血淋淋的一片模糊,嘴也只剩左半侧了,勉强叼住一根香烟的过滤嘴还在不停的吸,嘴里面的半根舌头随着他得吸吮一下一下的蜷缩...
“大哥,别嘬了!你这开放式的嘴都不能形成压强差,没有气流通过烟卷,点不着的!”我实在受不了眼前的恶心场面,不禁用自认为最有说服力的解释制止他。
“你还认识我吗?”他又划亮了一根火柴,这次并没有点烟,而是举到了自己半张脸的前面,好让我看清楚。
“坏了,是来寻仇的?今天真是凶多吉少了!”我心想,“可我不记得自己曾经把谁打成这样啊。”
“我是你的当事人。”他见我好久不说话,便进行了友情提示。
“是被害人?”我听他这么一说,不禁向前凑近了两步,强忍住恶心仔细观看他残余的半张脸,并拼命地思索,“不对呀,被害到这种程度的被害人应该是中院的案子啊,难道是找错门了?嗯,那我有义务为他指明一下中院的方位!”
“我们十天前还见过。”他显然是对我失去了耐心,差点就直接说出答案了。
“你是那个被告人啊!”原来猜中问题的兴奋可以使人忘记问题本身的恐惧,我一拍大腿,顿时感觉麻木下半身又受大脑支配了,“我白天还给你打电话呢,一直没人接,你这是怎么了?”
我这才想起来,他是一个伤害案件被告人,性格内敛,为人老实,少言寡语,一时冲动把人打伤,又赔钱又认罪,开庭时态度极好,最终被判了缓刑。
“宣判当天我离开法院,快到家时发生交通事故了,一辆卡车从我头上压过去......”他在黑暗里用空洞的声音说,“我记得你那天和我说,让我今天来找你。”
“对,今天判决生效,本来今天要把你交付缓刑执行的,现在看来没这个必要了”我竟然有点为一个鬼找上门来而感到欣慰,“你很守信。”
“是,该我承担的就得承担。”
该他承担的他就要承担,这是开庭时他的最后陈述,当时我将信将疑,现在,我深信不疑。
“发生这样的意外,我很难过,不过,能再见到你,我也很欣慰。”我沉吟了一下,“现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你该承担的责任了,安心的走吧。”
“不,你刚才说了,判决今天生效,那我就是一个罪犯,即便我死了也要承担责任,否则我心愿未了,我不会离开这个世界的,我要等缓刑考验期过了再走。”
“Are you kidding me?”
“你说什么?”
“我说你心愿未了跟我聊聊也就算了,我能看出来你本质上不是个坏人,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个好人,你要真带着这半张脸每个月到社区矫正中心那点一次烟,他们得比你先过奈何桥,你还是踏实的走吧....”
“不,我一定要把这个世界的罪赎完,你要帮我!”说话间他已经站起来了,伸手就要抓我的肩膀。
“冷静!”我吓得大喝一声,赶忙后撤一步,虽然知道他不会有意伤我,但被鬼抓的滋味儿想来也不会好受。他好像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又蹲了下去,双手抱住半个头,痛苦得又要点烟。
“把烟放下!”我实在看不了他抽烟的样子,喊道:“你先别忙着抽烟,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了?”
“你说你是接到判决书当天死亡的?”
“是啊,都快到家了,交通事故,卡车从我脑袋上...”
“行行,没问你那个”他一说这段儿,我总感觉他的死跟我有莫大的关系,“也就是说你是在上诉期内死亡的。”
“我不上诉,我认罪,你判的也不重,该我承担的我..”
“打住!”我拦住了他,自己默默叨念着“你死亡的时候判决还没有生效,那时你还不是罪犯,不能因为死亡就推定你放弃上诉权,这时一审还没有结案,应当裁定终止审理......对!终止审理!”
“什么?”
“哎呀,老鬼啊!”我激动得用力拍他肩膀,却什么都没拍到,一下摔倒在他身边,干脆跟他一起靠在墙上,“万幸你今天找我来了!”
“作为一个鬼能得到这种评价真是难得啊...”
“别贫了,具体法理我就不给你讲了,估计你现在剩这半拉脑袋也想不明白,明天我就出裁定,你的案件终止审理,判决没有生效,你不是罪犯,不用给自己背负这么沉重的负担,安心去你该去的地方吧,当然,前提是你别活过来。”
“活不过来了,大卡车从我脑袋上...”
“打住打住,好了,这个问题终于圆满解决了,咱们忘掉彼此的身份,聊点愉快的话题吧。”我有点邪恶的看着他。
“你想聊什么?”他似乎有点惊讶。
“我们圈儿里有个叫桂公梓的,他对于鬼魂说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认为不同平行宇宙间可以通过特殊方式打开一个通道,所谓鬼魂,就是其他维度的智慧体通过这个通道召唤或者投影到了我们生活的空间里。这个,就你现在的面相来看,应该不是其他空间的智慧体吧?”
“......”
我没有理会他的尴尬,接着说“另外,科幻圈有一位大咖叫刘慈欣,就是得了银河奖那位,他的解释是宇宙万物都是量子运动的结果,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包括我们人类自己,都是以一种概率的形式存在着,之所以世界看起来是确定和稳定的,是因为存在着无数的观察者,才让一切事物发展的概率塌缩到一个确定的状态。那么,当物质消灭,比如说一个人死亡的时候,对于活着的人们来说,这个人的所有概率就塌缩成了死亡这个唯一的状态,大家都认为他已经与世长辞。但对于这个死者来说,死亡实际上并不意味彻底的消亡和一切的终点,反而,这只是个开始,因为死亡意味着他失去了所有的观察者。那么,也就是说,从一个人肉身死亡的这一刻开始,他才终于成为了真正的量子态,也就是你们这些鬼魂。”
我看着从他那半张嘴的边上不断流出来的粘液,咽了口唾沫,“刘慈欣的观点我基本表示认同,但是一直没办法证明。他还写过一篇文章叫《朝闻道》,是说一批科学家为了探究宇宙的终极奥义,甘心用生命作为交换,我没那么高的境界,不过今天我既然活见鬼了,实在是千载难逢,就顺便跟你求证一下,你们到底是不是以量子态存在的?”
“这个...你说的那些理论我不太明白,而且是你所在的世界的理论,不能恰如其分的描述我们那个世界的基本原理,不过,我可以大致的给你描述一下,我们的存在形式是.....”
突然,走廊尽头的大门被咣的一声打开了,和刺眼的灯光一同进来的还有老王那刺耳的声音:“哎呦老李,没走啊你,你怎么跟这儿蹲着呢?你猜怎么着,我手机、钥匙、安全套都忘办公室了,太衰了,都快到家了还得回来拿......”
我揉揉眼睛适应了一下突然变亮的光线,往身边环视一圈,空无一物,低下头,看看地上,也没有燃烧过的火柴梗,“老王,你大爷的。”
“你小子嘟囔什么呢?”
“没什么,明天帮我出一个终止审理的裁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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