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残破的精神天空

女娲补天

《红楼梦》写至第五回，将书中的主要人物都引了出来。在这个过程中，贾雨村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我们直接来看图。

贾雨村在引出人物方面，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这是《红楼梦》在写作方面的技法，关于此，今天先不多说。现在，我们要先回到《红楼梦》的第一回。

女娲炼石补天，独独弃了一块石头不用。这块石头的使命本是要来补天的，但因为弃而未用，它只能幻形入世，枉入红尘。

因为这块石头的弃而未用，中国人的精神天空自始便是残破的。《红楼梦》的第一回中，写了一首《好了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这首《好了歌》，深刻地揭示出中国人精神天空残破不堪的刺目真相，也揭穿了中国人信仰的虚无。“功名”“金钱”“娇妻”“儿孙”，诸种舍不得和放不下的人生大问题，在中国人的神仙信仰之中，一个也没有解决了；要解决这些人生大问题，求得人生的“好”，却只能走向虚无，只能靠“了”：了便是好，好须是了。

《好了歌》

中国人的精神天空是残破的；中国人的神仙信仰无助于人生问题的解决，反倒把世人引向了虚无主义。相比之下，在基督教的信仰中，西方人解决了人生的诸多困惑，安顿了自己的灵魂。马克思·韦伯的《新教伦理和资本主义精神》，就专门分析了西方人解决财富和宗教信仰的问题。

《红楼梦》第五回，再次描写了我们那残破的精神天空。警幻仙子在去接引林黛玉的路上，遇到了贾宝玉的祖先；贾家的祖先托警幻仙子，将宝玉规引入正；于是，警幻仙子便引贾宝玉来到了太虚幻境，使贾宝玉历情欲声色之幻，希望他能在历幻之后，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在这个故事里，警幻仙子欲使宝玉明白人生皆幻，情更是幻中之幻；警幻仙子希望宝玉改悟前情，不再执着，和大家一样，去走求取功名的路。

贾宝玉梦游太虚境

顽石有情，浇灌绛珠仙草，但有情的顽石天却不容，不能去补天；绛珠仙草有情，欲酬顽石的灌溉之德，但顽石不能容于天界，绛珠也只得下凡历劫。不能补天也就罢了，为天不容也就罢了，但神仙对幻为人形的顽石仍不放心，煞费苦心地将其引到幻境，劝他万万解释，放下看破，改悟前情。中国人的精神天空是如此决绝地不能容许情的存在，佛道不用去说，就是儒家也不容情，所谓“存天理，灭人欲”是也。天不容情，一至于斯。所以，难怪鲁迅要说“无爱的人间”了。

中国人的精神天空非但不容情，还将人生的一切皆视为幻，太虚幻境即是中国人精神天空的真实写照。在这样的精神天空下，中国人的解脱之道便只有看破和放下两道，所以，太虚幻境的主人便只能是警幻仙子，她的职责便是要警告人们，人生皆是梦幻，过分执着，便不能解脱。

在太虚幻境中，警幻仙子通过情欲声色，让贾宝玉在梦境中经历了人间的一切，让他在梦中经历了男女之事。让贾宝玉领略云雨的滋味，这一点很重要。在电影《盲井》中，宋金明迟迟不愿杀了元凤鸣，原因竟是元凤鸣还没有领略过女人的滋味，他的人生还不完整。可以说，贾宝玉在梦游太虚境中，经历了完整的人生。

电影《盲井》

在警幻仙子看来，人生不过如此，如梦幻泡影。那么，在这样的浮生如梦中，在获得解脱之前，人还能做什么呢？警幻仙子给出的答案是：如果在这梦幻的人间，你还不想解脱，你还想做点什么，那也只能是“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

这就是我们那残破的精神天空，所能给我们的指引。在这里，我们来进行一下对比，我们来看看《战争与和平》里的“天空”：为什么我从未留意到这高高的天空呢？不过，如今总算注意到了。我真是幸福，没错。除了这辽阔的天空外，其他的一切都是空虚都是欺骗，除了这天空外，任何东西都有不存在。”

电影《战争与和平》

我们可曾有过这样的天空，我们可曾有过那真正给我们幸福的天空？《红楼梦》告诉了我们答案，我们只有一个残破的精神天空。

天不容情，人世更不会容情。面对这残破的天空和无爱的人间，那颗有情的顽石，既然已经不能去补天了，那它能不能创造出一个有情的人间呢？

《红楼梦》就是要来回答这个问题的，《红楼梦》就是来写这个故事的：那颗有情的顽石，不容于天，不容于世，但它为了创造出一个有情的人间，作出了自己全部的努力，但它最终失败了。

《红楼梦》是伟大的悲剧，就伟大在它写出了人们为了一个有情的人间所作出的努力，就伟大在它写出了人们为了一个有情的人间所作的努力的全然失败。

《红楼梦》最后写道：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红楼梦》确然写出了人生的梦幻，但更写出了我们对这个梦执着的痴迷。

那么，就用这句诗来结束今天的文章吧：

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