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来，我不老。
晚上九点，聚会的人散场了，三三两两出来打车。
参加完他的同学会，他们也走了出来。这地方比较偏，出租车不好等，因为是他同学开的店，便选在了这里。
车不多，人也不多，大马路长长地伸着懒腰；一排排路灯手挽手站着，团结地把光亮投得很远；圆头圆脑的月亮藏在一团厚围巾一样绵软的光晕里，把自己打扮得温暖；偶有路人裹紧衣服，窜着身子飞快经过——她正散漫地张望，他已伸手拦下对面一辆出租车。
走上前，跟师傅说了什么，他拉开车门，她紧两步走过去，上车，关门，道再见。聚会是他组织的，他还要回去招待。
车子开出去，左边传来一个声音：“喏，他给的。”
借着光一看，一张人民币递在她面前，而说话的是个笑吟吟的女司机。
她笑笑，接过，打算好好静静。
下午两点他们就来了，一直等到所有人到齐、开饭、落幕，完全陌生的人和插不进的话题也让她有些意兴阑珊。他的同学们大部分已婚，很多都生了二胎，并且带着孩子出席，大家也好久没见，各种家长里短抚今追昔好不热闹。一整晚的觥筹交错和善意的打趣也让她有些疲劳，他们还有活动，她借口先离开。
其实和他也认识不久，不甚了解。因为前一个礼拜她妈妈住院，不知从哪儿得知消息的他前来探望，并且邀请她这周见面，她答应了。后来被告知是同学聚会，他说同学们都为自己的事操了很多心，想让大家放心，也想让他们有机会了解，很礼貌地让她考虑，尊重她的意愿，于是有了今天。
席间，他也表现得很绅士，和同学们侃侃而谈，也不忘记给她夹菜分汤，她言语不多，也默认大家对他们的祝福打趣。总之，宾主皆欢，其乐融融。
应该算是圆满吧，她想。只是她更想尽快结束然后回家。
“这男孩看着还不错，个子也挺高，男孩啊，就是要个子高。”
冷不丁，一道声音响起，原来在和她说话。
“嗯？哦...是吧...”
她没有想谈话的意思，也没想聊起这个话题。
“今晚在他家吃饭？”
司机微笑着问，那笑容亲切的就像她的某个姨妈。
“不是，同学聚会。”
“聚会在这儿吃饭，有点偏哦~出租车不好打，我应该在前面那个红绿灯掉头的，不知道怎么刚好在这里掉头。。。”
不只是笑容，说话也像某个姨妈正在跟你絮叨。
“幸好你在这掉头，不然我们要等很久了。”她笑着搭话。
“我如果不在这儿掉头，他就可以多陪你一会儿了哈。”
姨妈沉浸在某个偶像剧的场景里，兀自导演着。
她正无言以对，电话响了，是他。
“不好意思，今晚没有招呼到你。”
“别客气，挺好的。”
“你路上小心点儿，到了给我信息。”
“好，你和同学们好好玩儿。”
说不上客套还是疏离，明明是互相关心的话却好像没有半点温度。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即使心不在焉也要尽力做到礼貌周全。这也是成熟吧，她心里叹气。
挂上电话，司机侧过脸对她，笑得很热情：
“还挺细心，你们是男女朋友吧？”
“不是，相亲对象。”
她不是个热情的人，听的时候比说的多，一般遇到这种问题，她最多微笑应付，不会深聊，但这个看起来就像自己姨妈的女司机用她独一无二的开场白镇住了她，她对这种横冲直撞的人最没办法。
“相亲？怎么认识？”
“亲戚朋友们介绍，自己去见面。”
“我看你年纪还很小。”
“26了。”
“那也不大。你们认识多久了？”
“一个月吧。”
“感觉怎么样？喜不喜欢？”
“他人挺好...暂时还不了解。”
这个神奇的姨妈身上没有半点职业气息，像是深夜来接自己的女儿回家，让你不由自主说实话。喜欢他吗？她犹豫着用词，心里却忽然明朗。
“没关系，你年纪小，慢慢相处，最重要他会心疼你。”
“那也要相互喜欢才行，否则怎么生活到一块儿。”
“这倒也是，不喜欢的人，怎么着也过不下去。”
街灯伴着霓虹闪闪烁烁，然后默默后退。前面是红灯，姨妈一脚刹了车。
“哎，不喜欢的怎么都没办法。像我十七八岁的时候，我们村儿跟我这么大的姑娘都结婚了，就剩下我。后来给我介绍了一个，哎呀我根本不喜欢。你知道吗，那时候穿裤子，别人都把腰带系得松松的，合身就好，他呢，非系得紧紧的，把自己勒成个蚂蚁肚子，难看死了！”
姨妈把头摇得像波浪鼓，忿忿地说，又转过头对着她像是确定。她被逗乐了，转头看到一双认真抱怨的眼睛。
“妈呀我是看到他就烦，虽说个子还挺高，但那一脸的串脸胡子，啧，邋遢死了，我实在看不过眼！我妈很满意呢，说他脾气好，会疼人，非让我跟他，唉。”
“然后呢？”
本以为闲聊几句是个客套，现在她被故事吸引。仔细地看看这个噼里啪啦埋怨但完全不让人厌烦的女人：皮肤挺好，眼角的小皱纹弯成她嘴角上扬的弧度，亮晶晶的眼神和笑起来甜甜的样子，可以看出年轻时美丽的影子。
“那我当然不干，我又不喜欢他，所以我来到这个城市。”
姨妈兴致勃勃，脸上出现了一种光彩。绿灯了，一脚油门，继续前进。
“呵呵，你性格还挺倔呢。”
“我也想找个自己喜欢的啊！来到这个城市以后，就遇见了。”
“这么好？”
“对，他也把我伤得最狠。我那时候不知道多喜欢他，年轻嘛，发傻。哎，我这话从来没跟别人说过，今天第一次说。”
姨妈边说边很快往窗外看了一下，像是有些别扭。她回头看姨妈，鼓励姨妈说下去。
“我现在吧，有时还会想到他，也想见见他。”
“你们没在一起过吗？”
“在一起了，但是我喜欢他多过他喜欢我，后来我们性格不合一直吵架，分手时还大打一架，打得可狠了，这辈子都不想见面的那种，我恨死他了！”
打得可狠了？姨妈说的很认真，她只好努力忍住笑。
“那时候啥也不懂，就是喜欢他，我还给他两千块钱让他学开车，现在我也学开车就是想有一天再看见他直接撞死他！”
这个矛盾的姨妈，她忍不住笑了。
“你要是不那么喜欢他，也不会这么恨他吧。”
“唉，所以说人哪，遇见个合适的不容易，往往都是喜欢你的你不喜欢，你喜欢的吧，又不喜欢你，还伤害你。”
她想想自己，何尝不是呢。那场所谓的初恋直接影响了她的择偶观，以至于当时多喜欢他现在就多恨他。因为那个人出现过，让你尝过爱情的滋味，让你了解心动的感觉，而无论甜蜜和伤心，从此都再没有过了。就算你愿意去谈恋爱，去接受别人，却总没有感觉。大家劝你不要挑了，找个合适的好好生活吧，但你自己知道，你只不过想遇到个喜欢的人，同样是平凡的日子，因为他散发着清晨露珠的光芒；同样是柴米油盐的磨砺，因为喜欢他而变成岁月悠远绵长的恩赐。
“但是吧，不要因为被伤害了就害怕，遇见个喜欢你的你也喜欢的还是要勇敢。不是有个新闻吗，一个女孩儿在火车上遇见一个男孩儿，挺喜欢，没敢追，后来还在新闻上找这个男孩，多勇敢啊我天！”
姨妈话锋一转，说起别人的事情，饱满的情绪和说自己的事情一样。
好像被看穿心思，却也莫名受到一丝鼓励。
“后来好像男孩有女朋友还是怎么样，女孩还非要人家给个拥抱，啧啧，真是太勇敢了！”
姨妈一边赞叹，一边摇头，不知是夸奖还是调侃。她完全被这个有趣的姨妈俘虏，任她发散思维。
“但是我看那个男孩儿长得也一般，女孩儿吧也还行。”
又跑题了，作为一名合格的网友，她知道那个新闻，姨妈要求还挺高。
“我分手以后不小了，都23了，那个年代呢。家里人着急，给我介绍了个。”
姨妈评论完，又把自己拉回了轨道，真是个有始有终的人。
“我对这个人也不喜欢，但是大家都说他好。在那个年代，还是个大学生，对我也不错，追我。我想着自己那么伤心，年纪也不小了，将就着过算了。”
像是说着别人的事情，随意地一笔带过。
“现在是你的老公吗？”
姨妈顿了一下，
“听我跟你说。”
“后来发现啊，将就着过就是不行。结婚后，这个老公去外地做生意，没几年就在那边找了个女人。我气得不行，当时是你追求我，我不喜欢你，现在你还背叛我，那必须跟他离婚啊，我本来也没有多喜欢他，就离了。”
“将就过日子是挺不开心的...”
“是啊，也守不住，我要是喜欢他就会原谅他了。后来别人又给我介绍了现在这个老公，小我四岁。”
“你们感情好吗？”
“特别好。这个就是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贴着车窗，看到月亮的围巾渐渐散去，露出明亮可爱的脸庞，她心里特别温暖。这个陌生的姨妈，她为什么可以这么坦然地说出“喜欢”，热情地描述自己的感情，畅快地表达自己的感受，就好像，有些挫败的感情不是她经历的一样？可能是觉得找到了倾吐的对象，或者今晚的夜色太好，或者，姨妈的少女心一直都在。
少女心，不代表年龄，而是一种心怀天真，心怀美好，对未来有着憧憬，对爱情有着向往，不怕相思苦，不怕路途远，勇敢地不受控制地喜欢某个人，愿意把心交给他，无惧他们共同的未来，无惧生活所有的意外，这样一种状态。
“我们现在感情是很好，但有时也会为之前的孩子吵架。”
“孩子都是你带着？”
“哼，都被前一个弄走了。当时说怕女儿跟了我有了后爹受虐待，儿子的话不可能给我，要给我钱，让我放弃孩子，我说不要钱，必须要孩子。现在后悔死了，我多傻，最后孩子一个没得到，还一分钱没拿到。”
“他也太绝情了...”
姨妈说的轻描淡写，但她知道肯定不止这么简单。离婚本身就够伤神，又为孩子和财产分割，其中有多少伤心难过她都自己咽了吧。女人天生感性，如果不是受过深刻的伤害，如何变得云淡风轻。
“没有感情基础嘛，最后什么嘴脸都看清了。”
“你们现在没有孩子吗？”
“没有，他的孩子我们在带。你说为啥没有早点遇见，我们就可以有个自己的孩子，生活也有个盼头，老天爷总是捉弄人。”
唯有沉默。明灭的霓虹灯在两人之间打造出阴影，让她看不清姨妈的表情。即使姨妈只字未提，她也知道重组家庭不容易，后妈更难当。的确，老天总是捉弄人，却也会给人柳暗花明的希望，转了这么多年，还能和自己喜欢的人结伴过日子，比起终其一生不懂感情凑合过的，已经是恩赐了。
“找个自己喜欢的很重要，这样就算吵架，一会儿就没事了，不会想着多委屈，要离婚。我们就是，吵了架也很快和好，就是有这个不圆满。”
“这没关系，就算有孩子，大了也还是要离开，最终是你们两口子自己过，感情好就行。”
“我们现在老了，都不说了，你还年轻，一定要找个喜欢的。过日子艰难呢，跟喜欢的人你才有信心。”
她静静听着，心里很羡慕这个姨妈——她看起来年纪不小了，做着司机这种辛苦的工作，但她心里对感情的美好向往依然存在，她知道自己的心，并且追随它，生活的艰难没有对她产生丝毫的威胁，她会爱着呢，会享受爱着呢，这是一个女人对自己最好的宠爱，有几人能这么勇敢，这么浪漫呢？
快到家了，她看着熟悉的街道，和那一直跟着她们的澄澈皎洁的月亮，心里迷惑又坚定：
我喜欢的人会出现吗？
但我还愿意等等。
到楼下了，她道谢：
“你这么好，祝你一直幸福下去。”
姨妈笑出一口白牙：
“谢谢你啊，也祝你早日遇到喜欢的人。”
能遇到最好，就算没有，我也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活得更好，就像你一样，成熟善良，还保持着对生活最美好，最真诚，最浪漫的少女心，就算以后自己也变成姨妈。
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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