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懂得，都为慈悲。

有些经典之所以成为极致，是因为那些文字，当你以为看得懂的年纪，你会忍不住拿出来炫耀，好让自己显得深沉些，而等你到了真的看得懂的年纪，你又会叹口气，什么都说不出，只希望自己看不懂。

比如金庸。比如金庸笔下的奇情。

仅仅一种离别，他就能写得万转千回，下笔越是淡，读来便愈是重。年纪越大越不忍细看。

01

《书剑恩仇录》。陈家洛不知为了什么莫名其妙的信任，仅仅因为乾隆是他汉人“兄弟”，就天真地以为这“兄弟”会死心塌地反清复明。莫名其妙居然下决心亲手把爱人香香公主送给他。他带着香香公主游玩了一天，并且亲口把这个残忍的决定告诉了她。

犹如死囚临刑之前有一顿饱餐的“断头饭”，陈家洛也有种让人讨厌的刁钻的浪漫。

将离别时。

【香香公主听着他柔声安慰，望着太阳慢慢向群山丛中落下去，她的心就如跟着太阳落下去一般，忽然跳了起来，高声哭道：“大哥，大哥，太阳下山了。”陈家洛听了这话，真的心都碎了。拉着她的手道：“喀丝丽，我要你受这么多的苦！”……香香公主望着太阳落下去的地方，低声道：“太阳要是能再升起来，就是很短很短的一下子也好……”陈家洛道：“我是为了自己的同胞，受苦是应该的，可是那些人你从来没见过，你从来没爱过他们……”香香公主道：“我爱了你，他们不就是我自己的人吗？我们所有的回人兄弟，你不是也都爱他们么？”眼见天色越来越黑，太阳终于不再升上来，她心里一阵冰冷，说道：“咱们回去吧，我很快乐，这一生我已经够了！”】

我也跟着看得一阵冷，心里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像冰冻的玻璃泠泠开裂。“大哥大哥，太阳下山了。”你不知道这是一个陷阱吗？你不知道把爱人送上祭坛作为牺牲，也换不来你幻想的江山吗？反了清复的明真的是那么美好的天堂吗？没人能告诉陈家洛。

只知道经年死别，怕是每一次看落日，陈家洛耳边都会响起喀斯丽的哭叫声。“大哥大哥，太阳下山了”。

02

《白马啸西风》结尾，【可是哈卜拉姆再聪明、再有学问，有一件事却是他不能解答的，因为包罗万有的「可兰经」上也没有答案：如果你深深爱着的人，却深深的爱上了别人，有什么法子？白马带著她一步步的回到中原。白马已经老了，只能慢慢的走，但终是能回到中原的。江南有杨柳、桃花，有燕子、金鱼……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傥潇洒的少年……但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国人那样固执：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很多人说，这一段是可以毫不困难记住的。

就算不看全整本《白马啸西风》，不知道李文秀经历的那些惊心动魄，大漠恩仇。看到这一段，只怕心里也有一匹老马，马蹄慢慢地踱，回音一声一声，对长路尽头的美景一丝期待也没有。

彻底的绝望是什么？不是没有希望，而是这个希望没有悬念地对于自己毫无意义。

03

《连城诀》。狄云和戚芳，这一对师兄妹，在乡下长大的傻孩子，跟着师父，去赴宴。从此一脚踩空似的跌入残酷的江湖，黑暗无边，阴谋无边，一死一残。写狄云受了陷害，戚芳受了蒙蔽，仇人为了娶戚芳，让她彻底死心，安排他们在牢中见面。

【戚芳见到他这等可怖的神情，害怕起来，转过了头不敢瞧他。

狄云使了半天劲，始终说不出一字，忽见戚芳转头避开自己，不由得心中大恸：“她在恨我，恨我抛弃了她去找别个女子，恨我偷盗别人的金银珠宝，恨我在师门有难之时想偷偷一人远走高飞。师妹，师妹，你这么不相信我，又何必来看我？”他再也不敢去瞧戚芳，慢慢转过头，向着墙壁。】

每次看到这里，我就想提醒狄云，提醒戚芳，不要转过头去啊。见一眼少一眼。你们不知道“梁山伯，祝英台”的大蝴蝶，再也不能在田间飞成对了吗？你们不知道。

你们不知道“空心菜”的名字，本来是少女戚芳对少年狄云的娇憨调侃，将来会成为戚芳遗孤的小名，跟着狄云长大。不知道每喊一声“空心菜”，每到田野这生机勃勃的蔬菜繁茂，端上桌的时候，狄云咽下的，是苦如莲心的滋味。

“菜无心可活，人无心则死。”（《封神榜》）。可是不对，人无心还得活，必须活，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如此这般地活。

……

还有。还有小龙女中了毒，自问绝无生理，和杨过决定在古墓之中成亲。他们打开祖师婆婆留下的嫁妆箱子，珠宝华衣，丽人对镜，红烛高照。杨过眼看着小龙女一样一样严妆，却不忍转过头去，“但觉喜意之中，总是带着无限凄凉”。

还有胡斐和程灵素千里相从，闯荡江湖。程灵素用自己的性命设局，救了胡斐，也清理了门户。胡斐追悔莫及，醒来对着程灵素渐渐凉下来的尸体，终于头一次体会到了这个姑娘的内心。

【她知道胡斐并没爱她，更没有像自己爱他一般深切的爱着自己，不如就这样了结。用情郎身上的毒血，毒死了自己，救了情郎的性命。很凄凉，很伤心，可是干净利落，一了百了，那正不愧为毒手药王的弟子，不愧为天下第一毒物“七星海棠”的主人。】

胡斐能做些什么呢？这个粗豪的好汉，一嗓子唱出来:“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俚词，俗曲，粗嗓，奔行。还有挂在胡须边的泪水。还有初见时那个瘦小菜色的精灵少女，清亮的眼睛，“我叫程灵素，《灵枢》的灵，《素问》的素”。还有初见时你做菜我洗碗，那唯一的片刻温馨，当时只道是寻常，后来才知深刻。

离别最摘人肝肠，不是准备好的面对，而是慢慢去后悔。

……

太多了。无法一一列举。

一代宗师，留给我们一场江湖，也留给我们那么多铭心刻骨。

这样的表达法，我觉得说“深藏功与名”不足以形容。

只好说神工鬼斧，只好说天工开物。只好说怪不得“凡有华人处必有金庸”。此文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他一辈子写着华文，写着华人。所有懂得，都为慈悲。

大师中晚年，因长子自尽而走向宗教。在另一个领域，一场博大浩瀚里安放着自己的灵魂。

我读着他的江湖，纪念他。星空里有一颗小行星，以他的名字命名。我看着星空，辨认他。

感谢他给我的，那么多丰富。

但愿人间没有恨，但愿人间没纷争，但愿世上疾苦不长存。

所有懂得，都为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