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莲是张栓女生的第一个孩子,这五年里,继桂莲之后,她又生过两个孩子,都是男孩。这两个孩子都是午夜时分出生的,他们刚出娘胎,就立刻爆发出嘹亮的哭声,那急迫的样子,就好像他们在娘胎里积攒了十个月的力气,终于能够得以爆发一样。那气势,足以刺穿漆黑的夜空,冲向无垠的太空,向宇宙昭示着他们的降临。
“恭喜恭喜!是个男娃娃!听这哭声,多响亮!身体好啊!”
接生婆说道。她抱起孩子,让张栓女看了一眼,随即递给在一旁的刘杏儿,她这才有空站起身,直起腰,用手背擦擦额头上的汗珠。接生婆不容易,每每看着产妇疼痛不堪力不从心的样子,她都巴不得替她使劲。每回接生完一场,她自己累得一身一身的汗。但当母婴平安,她便又是快乐的。医者仁心,这就是所谓的“累并快乐着”的最高境界吧!
刘杏儿也是一身汗,她是紧张的,她知道女人生孩子,就相当于从鬼门关走一趟,遭罪不说,确实是有生命危险的,因生孩子失去性命的女人也不是没有。因此,当孙子平安落地的一刹那,她悬着的心也稍稍放下了。她颤抖着双手抱起孙子,满眼爱意地瞅着这陌生的小生命,汗水和眼泪一起滴在了孩子身上,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滴是汗,哪滴是泪。
可是,当添丁给这个大家庭带来的喜悦和忙乱还未消退的时候,孩子就夭折了。两个男孩都这样,夭折的时间和方式也如出一辙,都是在出生三个月的时候,后半夜,孩子突然惊醒,大哭几声,就像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猛然吓着了一样,又好像极不情愿做什么似的,哭得撕心裂肺,之后很快就没气了。
老宋家的悲伤可想而知,尤其对于张栓女夫妇和刘杏儿夫妇来说。悲伤之余,是惶恐。村里人都认为,这两个尚在襁褓中的男婴,一定是被鬼带走了,而这鬼,就藏在张栓女家里,并且,现在仍然在,每时每刻都在。按照当地的民间传统文化,这种专门带走小孩,尤其是男孩子的鬼,叫做“直夹子”。村里人提醒老宋家,如果再生了男孩,必须要采取措施,骗过“直夹子”,否则,不管生几个,都逃不开这样的厄运。
张栓女听了之后,感觉毛骨悚然,有那么几天,她睡觉都不敢吹灯,只要灯一灭,她就感觉好像鬼藏在黑暗中某个角落,随时会出来将她和她的家人带走。她甚至不敢睁开眼睛,她担心一睁开眼睛,就会看到这个恶鬼正站在自己面前。
刘杏儿则默不作声,但却愁容满面。她是本地人,是在这种文化中长大的,她又何尝不这样认为。她前思后想,但是怎么都想不明白,她们是怎样被这催命鬼盯上的。她择了一个所谓的黄道吉日,带领几个媳妇,将家里的卫生彻底清扫了一遍。角角落落能够藏得住什么“脏东西”的地方,刘杏儿亲自打扫,边打扫边口中念念有词。之后,又择了一个日子,从附近村子请来一位道人,在家里作法驱鬼。
如此折腾了一番,刘杏儿安心了,老宋家的人安心了,张栓女也略微安心了一些,晚上终于敢吹灯睡觉了。
时间总是过得太快。斗转星移、日升日落,又一年过去了,转眼已到民国三十三年,也就是公历一九四五年。
正是农历四月份,春风习习,大地一片新绿,挂满嫩芽的树枝,随着微风轻轻摆动,小鸟儿站在树梢上,就像在荡秋千,好不惬意,它们三五成群,欢快地叫着,就像在开一场轻松愉快的派对。它们忽而又“倏——”地一下同时飞走了,仿佛约好了一样,在天空转几个圈,然后又先后落在另外一棵树上,又“叽叽喳喳”地继续着它们的派对。这派对开得潇洒又奢侈,时不时还可以换换场地,真是羡煞人也!
在这样明媚的春日中,张栓女挺着大肚子,坐在院子里,为桂莲缝着一件小褂子。她又怀孕了,而且很快就要临盆。她没有为肚子里的孩子缝制任何衣服,上两个孩子的夭折,使她心里有了阴影,她没有信心,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能够属于她多久。这个阴影,无时无刻不笼罩在她的心上,就像一层灰色的迷雾,阻挡快乐来亲近她。
宋之玉破天荒早早就回来了,这让张栓女多少有些吃惊,要知道,平时他总是三更半夜才回家,有时候几天都不回来。张栓女也很担心他的身体,总提醒他吃好饭按时睡觉。但是宋之玉对这些却不在意,只是开心地说,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捱过去,前方就是万丈阳光!说这话的时候,他显得很兴奋,即使因熬夜而眼里布满血丝,但在脸上,也没有一点疲惫的神情,相反,他仍然神采奕奕。胜利在望,他的兴奋与激动,不是没有道理,精神的力量,对于一个人,无比强大,它可以战胜任何艰难险阻,别说只是小小的困倦!张栓女也理解宋之玉,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她也在很大程度上,明白了宋之玉在外面所做的事情,她也知道了这件事情的意义,那不是对宋之玉个人的意义,不是对老宋家一家人的意义,也不是对奥子卯一个村子的意义,那是更高层次的意义,是对整个国家整个中华民族的意义!宋之玉的形象,在张栓女心中,越来越高大了起来,她视他为英雄,心里对他越来越崇拜。
宋之玉照样一脸明快,就连脚步,都那么轻快。张栓女站起了身,她好长时间没有在太阳下看过宋之玉了,他瘦了,由于长期熬夜,脸色发黑,她有些心疼,自言自语般轻轻说了句:“你瘦了!”声音虽小,却是发自她内心深处真正的关怀。
这么轻轻的一声,宋之玉却听得很清楚,他的心弦被拨动了一下,一股暖流从心底涌出,传遍全身。不过就是简单的三个字,而且声音那么轻,但在宋之玉听来,却犹如天籁之音般优美动人,比世界上任何悦耳的声音都更能打动他。他的心,更踏实了,他感觉,他正在越来越多地得到张栓女的真心!即将胜利的革命,张栓女的心,让宋之玉幸福得有些眩晕。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张栓女的问话,提醒了宋之玉,被幸福冲昏头脑的他,才想起来手里还攥着一封信。
“哦,对了,你的信。”
张栓女接过了信,经历了大悲大喜之后,她已变得淡定从容了许多。这些年,后来每次收到五份子的来信,她高兴倒是还高兴,但是已经没有了以前盼望杜家祥时的那种兴奋与激动。不知是因为长了年岁,还是因为心里再也没有了期待。
“你慢慢看,我先进屋了。”
宋之玉将空间和时间留给了张栓女。
“大,你回来啦!”
“唉——桂莲,大大今天回来早。好几天不见桂莲啦,来,大大抱抱。”
“咯咯,咯咯咯,痒死啦,你的胡子好扎人!”
听着屋里父女二人的嬉闹声,张栓女脸上泛起了笑容,她重新坐回了凳子上。
张栓女抬头看了下天空,天分外蓝,几朵零星的云彩漂浮在天空,就像浩瀚的大海中航行着几艘美丽的小船。阵阵微风吹过,带来了春天特有的温暖气息。这样美好的季节,希望粉花信中也有好消息吧。这么想着,张栓女竟然有些迫不及待。她双手熟练地撕开信封,取出信件。
信只有薄薄的一张纸,张栓女拿在手里,就感觉好像哪里不对,但是究竟怎么个不对法,她又一时想不清楚,她皱了皱眉头,快速展开了信纸。
看着信纸,张栓女吃了一惊。信只有短短几行字,并且字迹潦草,一看就是在极度心烦意乱的情况下写成的。张栓女的心揪紧了,究竟怎么了?她再仔细一看,信纸上泪迹斑斑,可见粉花是边流泪边写下这几行字的。张栓女的心揪得更紧了,她甚至有些紧张,她想赶紧去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又不想马上去读,担心看到她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在这样矛盾的心情中,她还是看完了信的内容,不过就几行字而已,不用专门,只要捎带着,扫一眼就看完了。
张栓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觉得这不是真的,肯定不是真的,这太惨了,怎么会是真的,这绝对不可能!她焦急得站起身,揉了揉眼睛,又重新读了一遍,一字一句。在潦草的字迹中,她试图将难以分辨似有似无的标点符号也一个一个看清楚,就担心有一样没看清而造成对整体意思的曲解。
但是,无论张栓女怎样认真怎样试图去理解成一个不一样的意思,真实的情形却是再清楚不过地摆在那里,白纸黑字!
张栓女抬起头,望向天空,刚才还晴空万里,此时却不知一下子从哪里飘来的云彩,厚厚地将太阳挡住。突然又起风了,大风呼呼吹来,将张栓女手中的信一下子吹走了。栓女大叫着,追过去,眼泪同时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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