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北
江南这边的早冬一向磨人,白日里艳阳天,到了稍晚间,就是刺骨的风,一天到要折腾着换好几回衣服;三不五时又下点小雨,淅淅沥沥的,不甚爽利,晾晒在阳台上的衣物怎么也干不了,恼人得很。
君如来这座城市是三年了。前两年她极喜欢这里,到处与人交朋友。
她在北方长大,只因母亲是南方人,她自幼就晓得在爽朗的北方方言中寻找说话轻声细语的女子,投进对方的怀抱。在此之前君如并没有在南方久居过,只假日时随着母亲走马观花似的经过那些民居。当地人吴侬软语很好听,只是她听不懂。印象深刻的是戏台子上舞着水袖的娇媚女子,咿咿呀呀唱着思乡小曲儿,她好奇地仰着脑袋,觉得江南简直比画本子还要有趣儿。于是眼珠子一动不动地跟随着台上那身影,直至那女子下了台,竟冲着台下的小人儿轻轻眨眨眼。君如一下子便看痴住了。那如画的江南也就一子印在她的脑海里了。
后来填志愿,也一心填了江南。
父亲盛怒之下,不肯给她提供学费,想以此逼迫她就范。这个看起来高大的男人自从母亲去世以后,脾气变得越发古怪,亲戚们都不肯去触霉头。君如倒显得孤立无援起来,但是到底是同传承下来一样倔强的性子,不肯低头服软的。
于是跑去酒店打工,扛着吸尘器处理客房的垃圾,跟在阿姨后面把毛巾分门别类装好,抱起堆在地上的床单枕套推去洗衣间,这些被子上通常都有着难以言喻的异味... ...两个月,她瘦了十斤。父亲不再同她说话,她疲倦之余也不理会对方,繁重的体力劳动甚至让她父亲滋生出些许怨气。
直到出发前。父亲烧了一桌子菜,摆了两幅餐具。君如却刻意不去在意这种无声的歉意和不舍。行李箱里面满满当当,她甚至带着一些报复性去忽视父亲的欲言又止。她打开门,毫无留恋的离去,不再看那个枯坐的男人一眼,心里头暗暗赌咒发誓,一辈子也不要回来是最好不过的了!
只是这报复的快感只维持到君如上了火车。绿皮火车上人声嘈杂,她看着倒退的风景,突然对这个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有了几分不舍,心里面对那桌没有动的饭菜和注视着她离去的父亲有了欠意。
而到了大学,经济上却不再窘迫。父亲每月会往她的卡上丰厚的生活费,加之她打工所得,倒也能在江南做个精致的女孩子。
不用朝夕相对,君如与父亲的关系也变得平和许多。
但她对江南的执念却在大学的前两年渐渐淡了。食堂甜腻的咕噜肉,持续一个礼拜的小雨,早餐铺听不懂的方言,始乱终弃的男朋友,烦杂的课业,看不清方向的未来... ...君如倒底是北方水土养育出来的女孩子,她因母亲的缘故视南方为故土,只是倒底欠缺了些什么,她的融入之中无法避免的夹杂着些令人尴尬的异乡感。
君如的假日便不再围绕着这小城打转。她去看山看海,去广袤的草原和沙漠。她喜欢上了青旅,这感觉像是煮出的火锅,来自天南海北的人们,不同的面貌说着不同的话,君如饶有兴致的学着各地的方言,碰到有老外对她的北方腔调沉迷,她就坏坏的笑,教对方说:“关侬啥事体。”她也只会这样一句。
去的地方多了,君如的记忆似乎也变差了。她开始觉得高考后那两个月的赌气显得很幼稚。与父亲的联系也变得频繁起来,旅行的照片上传到朋友圈,父亲每一条都会点赞。
于是筹划父女两个的旅行:淘机票,制定行程,攒足够的钱... ...而在这漫长而繁杂的过程中她突然意识到父亲在渐渐老去:他不会网络订票,不知道如何使用导航,不会订酒店。也许这种比方很不恰当,但是她确实感觉到父亲对她的隐隐依赖,像是雏鸟对母鸟一样。
她坐在游览车的后面,竟看见父亲的许多白发。这是君如第一次和父亲两个人出行。
从前有母亲,她像个溶解剂一样,父亲也就意气风发,母亲爱整洁,父亲也打扮得体,浑身上下都透露出北方男子独有的爽朗和大气。而此刻,坐在君如前方的男人,微有些佝偻着背,提着一只保险公司赠送的绿色帆布袋,有点土气也有点邋遢。这反差让君如觉得眼前的父亲甚至有点儿陌生,那种局促不安是如此明显:可能是处于在从未踏足的土地而滋生出的不安全感,又或者只是不习惯依赖女儿。说到底他也是有些传统的大男子主义的。
西南很美,君如和父亲都喜欢这里。
在翠园看到有老人家用毛笔沾水写大字,他就提着那只有点可笑的保险公司帆布袋在旁边默默看着,老人家居然也就将毛笔递给父亲,有点儿热情的让他也写几笔。君如就赶紧过去接过父亲手里的布袋,她一直知道父亲的毛笔字写得其实很好——果然听到周围人的夸奖。男人把毛笔递回去,有点儿不好意思又有几分得意。
君如就在心里面轻轻松了一口气。
父亲在这趟旅程中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路过讲武堂的时候还颇有兴致,提出要进去参观。可惜正值讲武堂闭馆,父亲倒兴致不减,还主动提出让君如帮忙拍张游客纪念照。
君如很会拍照,照片的父亲看起来很高大。
父亲也很满意,君如想。晚上吃鲜虾面,就听父亲突然开口说:“回去后把照片洗出来吧。”君如点点头,父亲很喜欢纸质的照片,这点她是知道的。
“不用特意寄回来,下次我去你们学校转转,你再拿给我。”
君如倒愣住了,这是自从母亲故去后,父亲第一次提出要去江南。她偷眼去看父亲,这个有点儿疲惫的男人看不出表情,君如面前的小碟子上却多了两片娃娃菜:难得他还记得她喜欢吃,他一直是粗枝大叶的性子。
君如挑起娃娃菜,细细咀嚼,心里面思量起父亲会在什么季节来,江南多雨不知他会不会习惯,要提醒他多带点贴身的衣物... ...至于那只在椅子一角丑巴巴的绿色保险公司帆布袋?
就随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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