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歌将阳

杨歌

1

垂垂暮年，夕阳将歇。空旷洁白的病房内仪器正响，提醒着人们这屋子中仍有人揪住生命的边缘在活着。

“兆阳，我觉得时日该尽了。”

杨歌陷在柔软的床里，觉得双手已经疲软，想睡了。但手中递过兆阳薄茧之中的温暖，使她明白，恐怕一睡便不复返。杨歌看着兆阳，看着他的眼睛之中模糊了黑白的泪水，她想再说话却是不能，急切之间兆阳缓缓俯下身来，杨歌眼中的泪水骤止。

“兆阳，“杨歌声气之间带了哭腔，空气穿过声带却极难发得出声响，“我多想再为你哭……”

身旁还是兆阳的气息，只是自己早已无力睁开眼睛，感觉好静，泪水划过脸颊的声音一清二楚。

2

和孟婆颔首一笑，孟婆便递过一碗汤来。半清半浊的汤水堪堪没过碗底，杨歌举起头大的碗，一饮而尽。

灵魂好似穿过了什么，凉飕飕的，将记忆剥离了开来，堕入深谷之时，灵魂坠入肉身。

“婆婆，往哪里走？”

孟婆蓦地回头，深陷的眼睛睁大了起来。

一脸惊诧。

“你，往前走吧”孟婆又转了回去，为下一个人舀汤。头大的碗里漫了大半，那人一饮而尽。

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裹挟着黑衣黑袍踱来，眉目像被风吹过似的，辨别不清。前前后后零散的人们聚到了一起，大多是少年少女的模样，挤挨得紧密。杨歌对狭窄的空间十分不安，只好用手抵住旁边的人，给自己留下几分空间。

年轻人察觉了挣扎的气息，只一瞥，看清少女张扬的脸庞，便默然停下了。他双手抱起少女，身后人群默默跟随。

杨歌心跳了起来，特别不听使唤地。

嗅着年轻人袍子中的风尘味，杨歌身体僵硬，脸色红润，别过了头去，不知道该做什么。

后来，他说：

“不要怕，我是死神。”

杨歌心念：我的天哪，为什么我应该不怕死神。

3

杨歌忘了所有，除了一个名字和一个信念。

名字是杨歌，信念是等。

死神的职务是像个大巴似的把灵魂运到无名石碑，

无名石碑是个起点，杨歌于是在无名石碑等。

细密的雨丝点滴打在杨歌的白裙上，紧贴在杨歌少女曼妙的身躯，经久不见阳光而因此格外白皙的皮肤同白裙一样，在黯淡的石碑这，像光一样夺目。当然，她不是光，远方将歇未歇的夕阳才是，盲目的人群尚要依寻着遥远的光前进，走过漫长狭窄的小路，到达遥远的彼岸。

“喂，死神，为什么这里都是一些少年？”

死神没有转过身来“因为人们活在最痛苦的时刻，死在最向往的时刻。”

“听不懂啊，死神。”

死神却并不再解释。

“死神！你的声音很好听！”

好听两个字，杨歌分外用了力气，回荡在空旷的雾中，经久不衰。

死神袍子下不再有动作，想来是愣怔了。杨歌踏了过去，不知怎的，手不自觉地摸上了死神的眼，死神细密的睫毛颤抖了一下，杨歌扯开手小跑回了石碑。

手上还残留死神的冰凉，却不自觉滚烫起来了。

4

杨歌明白了，死神一天只会同她说一句话。但杨歌并不在意，一句话又怎样，总还算是有人作陪，积年累月的总会有惊喜，正如今日。

“杨歌，你的名字很适合你。”

杨歌却怔了。她自认自己五音不全，歌是不会唱的。再问死神，却又没了生息。

她俯首于双腿之间，脚深深印入泥土之中，向下，向下。泥土挤压推搡着杨歌的脚，细密粘腻却颗粒清晰地没过杨歌的脚踝，冰凉。

是呀，我为什么叫杨歌呢？

侧过脸颊，却无益于解答。远方夕阳将歇未歇，透过来的光穿过了浓雾，却穿不过层层疑问。死神的眉眼从未清晰过，然而遥远的轮廓实在太熟悉，揪着一个心一样的酸，挺拔得直直戳入心中。

5

死神忙了起来，一日里一句也不说了。杨歌便只伏在双腿之间，一句也不想说。

6

石碑后面微光一闪，杨歌没有回头也感受到了死神的又一次匆匆降临。她低语：“又有人来了么……”

“抬起头来，杨歌。”

杨歌是听着回音才抬起头来的，暗暗责备自己一句迟钝，抬头却看见死神背影之侧，有一个少年。

公子温如玉。少年身后阳光一缕一缕照来，杨歌的心也似被暖了。恍惚之间感觉自己等到了该等的人，于是拉着少年温热的手起身。

“怎么，做灵魂也不能让人安心吗，”少年微微一笑，“手怎么这样凉。”

杨歌却一个回头，差点儿看清了死神晦涩的脸，再回过去时，却牵受了死神那里的拉力。

死神苍白的脸正在眼前，浅棕的眼睛紧紧攥住了杨歌的目光。死神闭了眼，浅浅在杨歌唇上烙下一抹凉。

杨歌也闭了眼，两行清泪滴落，记忆犹如细绳牵滚而来。

“兆阳，别来无恙？”

再睁眼，却是刺目的光袭来，嚎啕大哭之际，有人声响起：

“恭喜，是个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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兆阳

1

杨歌死后，兆阳少有言语，有时候只是坐在阳台的大理石上，一根一根地抽着烟。他们不曾有一男半女，但保姆也尚知感恩，于是总是提醒。但兆阳只是像丢了魂似的。

杨歌死后一年，兆阳的尸体在一个清晨被发现。

2

兆阳走到孟婆前，孟婆一搅三千忘忧汤，却半滴未能捞入碗内。孟婆长叹一口气，

“年轻人，你去做死神吧。”

“做死神可否等到故人。”

“死神总会等到故人来。”

3

孟婆没有骗他，故人该来的是会来的。只是自己已经做了死神，便不再有轮回之说。杨歌日日等，却是只在等一个影，她像一首歌，曲折欢快却终究该有归处。他求孟婆捏一个他的灵，三分像他就好，像他让歌笑的那三分便可。

“年轻人，给我你的言语。”

孟婆一挥手之间，兆阳喉头一梗，便知自己只有一句话可说。

经了几月，他带着他的灵，来到杨歌面前。

“抬起头来，杨歌。”

匆匆烙下一个吻，便推着杨歌和那灵进入夕阳。

“兆阳，别来无恙？”此界回音绕梁三日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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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婆

1

忘忧汤，三千水，只取泪。

为了对的人流泪，从来都不算泪。

歌声呢，阳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