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剑之死

作者: 宗宣先生 | 来源:发表于2017-03-25 20:31 被阅读46次

    一场秋雨过后,地上落满了将黄未黄的树叶。路上行人寥寥,几片落叶在西风中飘飞了起来,旋转着与行人擦身而过。其中,一片叶子在将落之际忽然裂为两半,落在积水中,犹自旋转。数丈外,一名神色冷峻的青年大步流星而来,一脚踏在积水上,泛起密集的涟漪。

    他二十七八岁的模样,长发垂散,面若冷礁,背负一把剑身被灰布条缠满的剑,行走之中自有一股锋利如剑的气势。他走到桂花酒楼的门口,将要进入之时,门内突然有三位青衣剑客并排走出,在大门处与他对峙不下。一端,三位剑客并排而立,把大门完完全全的掩住。另一端,负剑青年虽是一人,却气势狂放,好似拦住了酒家的门口。“请让让。”负剑青年说。三名剑客中居中的那人却纹丝未动,自然,其余二人也不动。居中的剑客思量,在常人眼中他们尽管可以往前走,此刻堵住门口是他们理亏。但对方气势如此犀利,且神色不善。若贸然过去,牵动了气势,万一动起手来局势对己方定会及其不利。如此,只有先退回屋里才能让他进去,但这样就失了名头,如果对方是个外强中干的货色,日后就成了一个笑柄。想到这里,他决定先观察一下,想想脑中有哪位高手能和眼前的形象对上号。

    他不动,负剑青年只是拧了拧眉毛,也不动。后面却陆续有酒客出来了。先前的雨来的突然,部分行人进了酒楼,如今全都堵在了门口,看热闹的同时也议论纷纷。有个眼尖的人看出了双方的来路,排众而出,在剑客耳边耳语。剑客听完,也不说话,对着负剑青年一抱拳,把门口让了出来。负剑青年一路走过,堵在门口的人纷纷避让。他顾自选了一张靠墙的桌子坐下,周遭的气氛立即一冷。邻座有人讲了个笑话,同桌的人却笑不起来,只能尴尬的干笑两声。在负剑青年的气势下,周围从寥寥几声到寂静无声,那几桌的人只好闷声喝酒。

    从酒家出来后,三名剑客同那个提醒他们的人一路走出了桂花镇。为首的剑客向那人一抱拳,朗声道:“在下秦云逸,多谢阁下方才提醒。”另外两名剑客也报了姓名。

    那人见秦云逸没有报出师门,知是这一提醒的人情不会太重,于是抱拳回答道:“在下陆禹,方才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以他新晋剑谱第七的名头,早晚会被人认出。只是你们定是错过了半个月前的剑庐放榜,所以目前不知罢了。”

    两方都没有留下师门,自然无深交的可能,寒暄几句,就分道扬镳了。

    桂花酒楼对面民居的二楼里,有人将刚才发生的一幕看得真真切切。这是一群打扮各异的武夫,三三两两簇在窗前聊着天,酒楼一有动静他们就探头张望。他们是几家素有来往的镖局派来的负责人,合伙租了这间屋子。剑庐比试的结果牵动天下剑客的心,许多剑客慕名而来,而镇上唯一的酒楼就此成了高手云集之地。各大镖局纷纷派人前来,希望在此招到一两位高手壮大门庭。如此,酒楼周围的住户纷纷将二楼收拾出来高价出租,而镖师们则几伙人一起租下一间,时刻关注着酒楼的情况。

    “剑庐大比刚过,敢如此行事的,怕只有剑谱上的人物了”一个矮个子镖师说道。

    “只可惜这等人物,不是我们这些镖局招聘得起的,最差也是一位封疆大吏的座上宾。”另一个镖师无不羡慕的说。

    “这位剑谱第七早年也有一番传奇,各位怕是不知吧。”一个黑衣镖师略微得意地说道。在众镖师的催促下,他接下去讲道:

    “这位布衣剑傅义山的父亲是江北有名的富商,靠贩粮起家,赚得家财万贯。傅义山是傅家的长子,从小养尊处优。当时富家子弟多效仿酒仙李太白吟诗舞剑,傅义山自然也不例外。为此,他还重金请了一位有名的铸剑师为他铸剑。剑成之日,当时他所追求的一位富家小姐特地送了他剑鞘和剑套。自此他志得意满,以为剑道有成。后来一位向来从傅家采购粮饷的将军叛乱,傅家受到构陷被抄家。傅义山的父亲被流放,死在半途。自己在投靠长辈的路上又遇见了强盗,打斗过程中剑都被击落了,靠着剑鞘死命抵挡才逃过一劫,从此坠入剑道,侵淫十二载,终成剑道大家。听说这么多年来他从没换过剑鞘和剑套,不过欲一探究竟的人却是无一例外,全都被切断了一根手指。”

    “好个大起大落的人生。”半饷之后,有人悠悠叹道。

    酒楼里,一个杂役怯生生地来到傅义山身边对他说:“客人,楼上有位客人想请你上去。”见傅义山点头,他单手向前虚引,率先向二楼走去。傅义山跟在他身后上了楼。在他们走后,这几桌才逐渐恢复了人声。

    一脚刚踏上二楼的木板,傅义山猛然汗毛倒竖,好似在黑暗中一脚踩空。他马上对危险的方向做出了判断。刹那间,剑就到了手中。只见他未及收回还在楼梯上的腿,单腿用力,硬生生横移数尺,一剑横在胸前,一手捏剑指,藏于身后。他凝神一看,原来是一名白衣男子握着一支筷子遥指者他。好厉害!他暗道。只用一支筷子就能催生出如此的剑意,此人定是个剑道宗师。他知道这位就是约他出来的人。当下归剑入鞘,向着他遥遥一拱手,径直过去落座。直到此时,领路的杂役还不知刚刚发生了什么。

    见宾客入座,那白衣男子开口道:“义山兄好胸襟,就刚才那一剑,换做剑谱上其他人,早上来和我动手了。在下陆宽。”

    听到陆宽其名,傅义山眼睛一亮。“原来是陆前辈,刚才的试探,可知陆前辈的修为远高于我,我又何必自取其辱呢。”说到自取其辱,傅义山却是一脸自信。“不知陆前辈约我前来是为了何事?”

    “我要你来杀我。”

    “杀你?”傅义山一脸惊讶。先不论剑术,单是二人素无恩怨,以傅义山的性格,却是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

    “我要你抱着杀我的决心与我一战,我好借着这次决斗隐出武林。”陆宽一脸诚恳的说道。“这其中的故事,你若有兴趣,不妨讲给你听。”

    “愿闻其详。”

    “十年前剑庐竹林的比试结束后,我见另外九人中没有我一个好友的身影,就前去寻他的尸首。我清楚的记得当时还是黄昏,斜阳透过竹林照在他身上。他靠着一颗竹子斜躺在地上,瞪大双目,似笑非笑,好像最后一刻还在赞叹。我又花了一盏茶的功夫把他的剑找回来,和他埋在一起。这会外面那些等待消息的剑客们都已经涌进竹林,有人见我正在挖坑,就上来帮忙。还有人不知从哪找来了木头,削成木片让等我刻字。他们以为是我杀了他,我当时还在伤怀,也无意解释。等一切妥当之后,我有些感谢他们的帮助,就主动留了住址,说等过几日心情好些了再为他们指点一二。

    五日之后他们果然到了。我见他们人数很多,不想一一指点,就演示了几招剑术,讲了几个要点。自此之后,我的名声就此传开了。他们说我尊敬对手,替对手入土为安。说我待人亲和,亲自为后辈指点。认为我有儒者之风,就称我为儒剑。其实死的是我的好友,而我也是出于感谢才演示几招。但之后我就不想辩解了。我发现人们待我和对待剑谱上其他高手不同。人们看其他高手时是敬畏,而看我时是尊敬。无论我与谁同行,武林人士见到我们都会先向我行礼,遇到矛盾僵持不下也会请我决断,对于我的裁决大家也是一致同意。偶尔我向谁提出一些请求他们都会热情之至地接待我,仿佛受惠的是他们。

    其中最令我得意的是一次路过凤翔,发现有数股贼寇在劫掠百姓,人数竟有上千。我们一行预料若贸然出手会寡不敌众,一面派人跟踪,一面以我的名义募集周围的武林人士。没想仅数日,就募集了数百人。当时我站在众高手前面,伸手一挥,众人纷纷发起冲锋。那些贼人根本不是对手,纷纷做鸟兽散。经此一役,儒剑的名头在江湖上更为响亮。而我呢,则四处云游。每到一处,当地的宗派门阀都竞相邀请。

    一日傍晚,我行至一处道观,想进去借宿一晚。在院内,我见到一个打坐的道士,就对他说我想借宿一晚。

    ‘你是谁?’当时他问我。

    ‘我姓陆,单名一个宽。’我回答。

    ‘陆宽?是樵镇的那个屠夫吗。’他问。

    ‘不是。’

    ‘那是东水乡的那个挑夫?’

    ‘不是。’

    ‘那是哪个陆宽?’

    ‘我是个剑客,大家称我儒剑。’我觉得有意思,就陪他聊下去。

    ‘儒剑?’他终于睁眼,抬头端详我许久,‘不像。’

    ‘世上除了我,还有谁敢自称儒剑。’我回答的颇为自傲。

    ‘儒剑是你自称的?’

    ‘是天下人叫出来的。’

    ‘天下人说你是儒剑,你就是。我说你不是儒剑,你就不是。”

    我突然有些恼火,又不知如何作答,就冷哼一声作答。

    ‘那我问你,你有自称儒剑吗?’

    ‘没有。’

    ‘那就麻烦了。我未称你为儒剑,你也没自称儒剑,称你为儒剑的天下人如今一个也不在,那你究竟是谁?’

    我知道遇上了高人,早知道我要来,当下试探地回答:‘天下人称我为儒剑,即时你不认,我也是儒剑。称我为儒剑的无数人当中,即使老人去世,也会有新人称我儒剑。即使我死后,他们谈起我,也会说是儒剑。’

    ‘然而,士族门阀称你儒剑,是想招你为门客,各大宗门称你为儒剑,是想引你为外援,青年剑客称你为儒剑,是想学几手剑术,武林人士称你为儒剑,只因作为吹嘘谈资。当你修为尽失,记不清那些剑术,儒剑是否还是当年的儒剑?天下人希望你宽厚仁礼,于是称你儒剑。若天下人希望你刚正不阿,也可以称你为法剑。若天下人希望你淡泊无为,还可以称你为道剑。若天下人希望你兼济天下,大可以称你为墨剑。’

    他的语气突然如此激昂,说的又是我从未听过的话,听得我莫名震撼,好像心里抓住了什么,又什么也没抓住。我在他身边盘腿坐下,做出洗耳恭听之状。接着我又听到他说:

    ‘当今朝廷无力,藩镇割据,将杀帅,兵杀将,人人心里都生出无穷的野心,不满于自身的地位,早已不顾什么仁义道德。一群狼子野心之辈称你儒剑,又岂是真心?你若好儒术,岂不闻孔夫子云:乡愿,德之贼也。一群犯上作乱之流称你为善,岂是真善?’

    被一个道士用儒家经典教训,我感到奇怪又好笑。然而这是一位真正的大师,所以我要问出他的本意:‘大师希望我怎么做?’

    ‘我说过,如今稍微有点能力的人都想更上一层楼,人心浮动,这是天下的风气。你若久居其中,定会心性不稳,背离本心,做那天下武夫都在做的事。庄子云:名者,实之宾。名气如同宾客一般来去无常,哪里又会久居。而且,拥有名望时会高兴,那失去名望呢?名望本是外人加于你的,如此岂不是将喜怒都交由外人支配。你只有远离心浮气躁之人,才能固守本心,只有舍弃儒剑的名声,才能正视原来的自己。’

    ‘那是——退隐!’

    ‘正是,只有这样才能追求你真正想要的。’”

    听完,傅义山一脸沉思,问道:“你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吗?”

    陆宽回答:“我要江湖人忘记我,脱离一切虚名,然后才能去找。”

    傅义山举了个比喻:“就像品尝美味之前要先漱口,穿新衣之前要先沐浴?”

    陆宽洒然一笑:“你可愿助我?”

    在陆宽身后,阳光照破乌云,洒在窗沿上。陆宽向后一仰,使椅子双足支撑,旋即一拍桌子,飘然出窗,好似一片白布消融在金光中。傅义山右跨一步为支点,身子一旋绕开桌子,紧跟着进了光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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