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之牢

人世之牢

一个阴沉且上空充满灰尘而灰暗的年代，那是有几乎空无一人、很是死寂的长长的大街，及高耸入灰色天空中的大厦。

即使如此也有一个摊子摆在长街的一头。那摊子是有三张圆桌、九张凳子，都在撑起的因此刻无日便无须遮日的大伞下，且唯有一个站在炒菜火炉边的人，他便是老板，正盯着火炉上的大铁锅里沸腾得“咕噜”发声的水，水煮着肉。

灰蒙的、远远的长街的一端终于出现一个人影，它背着一把长长的砍刀，不知缓缓而行了多久地到了这摊边，站立着。

老板看他一眼，问：“你不是来吃点东西的？”

他坐在凳子上，说：“我来吃些东西。

”老板开始翻动盘子，“吃些什么？”

“你这里有什么？”

“肉。”

“还有呢？”

“菜。”

“什么菜？”

“青菜，不过有点老。”

“有没有酒？”

“有罐装的啤酒。”

“好，来一盘肉，一盘青菜，两罐啤酒。”

他点的两盘菜在冒着热气时被摆在桌上，两罐啤酒接着被老板“踏踏”地放在桌上。

他拿起一双筷子又打开一罐啤酒仰头喝了一口，就夹起菜大口吃了起来。老板在一旁直直站着没有看他，他久久吃着，直到吃完、喝完。

之后他起身要走。

老板突然说：“客人，你还没给钱。”

他停下，说：“一盘肉，一盘青菜，两罐啤酒，要多少钱？”

“一百。”

他笑笑，“哎，现在这物价长得还真真快。”他从口袋中摸出一张红色钞票，扔在桌上。

老板走近过来一看，皱眉，“这是冥钞，我不收冥钞。”

“你会收的。”

“哼哼，只有死人才总得着这东西！”

“是啊，它只有死人才用得着，也只有死人才会收。”

老板突然一怔，额头上出现两滴冷汗，“你……”然后他眼睛顿时大睁。

一把黝黑的砍刀突然飞来，接着有一声一个人到地的声音。老板的下半身已浸在右腿被削掉而流了一地的血液中。其头上的冷汗更多了，又紧紧咬着牙。老板看着他手中正缓缓从刀尖滴血在地上的黝黑砍刀，眼中一阵惧怕的神色。

老板吃力痛苦地说：“你……为什么要杀我？”

他冷冷地说：“你老实跟我说，刚才你给我吃的是什么？”

老板强作冷笑，“哼，难道你以为它是人肉是么？”

“我吃得出来，你别想骗我。”

“我没有骗你，它完全是普通的牛肉，新鲜的。”

“你怎么会有新鲜的牛肉！”

“当然是从‘牢里’偷来的。”

“‘牢里’？好，我相信你了，不过你现在已被我砍下一条腿，怕是活不长了。”

“我知道。”

“长痛不如短痛，让我了断你吧。”他手中的砍刀变得高举起。

“等一等！”老板费尽力气大喊。

他没杀老板，将刀垂下。

老板喘着气说：“你杀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杀人犯法，当然是为了到‘牢’里去，不过现在规矩太松，要杀一百个人才进得去，你是最后一个。”

老板震惊，“你已经杀了九十九个人？”

“是的。”

老板用力大喊：“你真是一个滥杀无辜的恶魔，狗娘养的，我死也不会放过你！”老板趁着仅剩的生命时间破口大骂。

他静静地听着似无休止的大骂，没有动。开始吹风，骂声在风中飞散；风更大了，呼呼作响，老板的更大的骂声在风中飞散，可他仍是听得清楚。

“滚。”他口中终于冷冷地说出了这个字。

老板似乎没有听到，稍怔住，“你说什么？”

“我叫你滚。”

“你叫我滚？这是我的地儿，凭什么叫我滚？要滚也是你滚！”

“你叫我滚？”

“你滚呀！反正我也活不长了，用不着你再补一刀。”

“好。”他竟真的转头离开了，很快就消失不见。

老板在卷来的大风中原地未动，静了半晌，就拖着剧痛的身体爬至一箱啤酒边，打开一罐喝了起来。“好歹老子也是条真汉子，也是见过血的，真以为老子死得掉？”老板仰头看着此时变得很是苍凉的暗灰色天空，满目沧然。

天空中突然飞出一道旋转着的黑色影子，老板的眼睛又顿时大睁。然后老板因一把黝黑的砍刀插入肚中而死！

他带着冷冷的脸庞又回来了，冷冷地看着老板的尸体，拔出自己的砍刀，拿了两罐啤酒。之后刀被他插在离那尸体几步远的地方，自己背靠刀的刀面喝着啤酒。

现在他什么也不做，只是等，等人。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一架“隆隆”作响的黑色直升机飞来。黑色的直升机，和已变得黑灰的天空！

缓缓下降的直升机随着旋转不断的螺旋桨发出极吵的声音，大范围的被吹起的灰尘令他眯着眼睛看着它，他手里的啤酒罐，和自己的身体，都没有动。当直升机落地，螺旋桨变得旋转缓慢时，那空中的灰尘就如一道涌起的海浪沉陷下去。灰尘渐散时机舱被打开，从里边缓缓走出四个全副武装的人。他们身上都是黑色的特战服，手里都握着和他的砍刀一样黝黑的枪！

他看着他们，他们看着他，一切稍静。

其中一个长得像外国佬的人向他缓步走来，很有威风的。

外国佬说：“听说你已杀了一百个人，已成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罪犯，也是一个恶魔？”

他淡淡地说：“我是罪犯，不是恶魔。”他不希望自己是个恶魔。

“好吧，但无论如何，你杀了一百个人是事实，一定要受到相应的处置。”

“我但愿如此。”

外国佬的话语中带着笑意，“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开心，即便要进‘牢’里去了，因为那里一个跟这里截然不同的地方，谁都想去那里，而谁都不愿待在这里。我遇到的许多人大致与你一样，都是为了进‘牢’里去而杀人，然后个个都没了人性啦，嘿，这些事还真是有趣。”

他沉默。

一个人若一直处在荒凉、无人，令人感到毫无希望的年代，会对一个新的、美好的，有希望的世界会有多么渴望？“牢”是令人向往的，此“牢”，非“牢”。

外国佬又说：“不过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就是，我可以批准你不成为一个罪犯……”

“你说什么！”他忽然站起。

“你不能成为一个罪犯。”

“为什么？”

“因为我给了你这个权利。”

“我不需要，请按章办事。”

“别做这么不讲情面的人，快滚吧。”

“你说什么！”他冲上去一把抓住外国佬胸口的衣服。

“我叫你滚。”

“你叫我滚？”

“是的，获得越远越好。”

他去拔出了自己的砍刀，三把枪突然齐刷刷指向他。

外国佬说：“我的枪可比你的刀快得多，你千万不要做不明智的事。”

他看了外国佬一会儿后转身狠狠地跑出。

外国佬转头看看身后的三人，笑笑，“我经常爱开这样的玩笑，你们也知道的。”

外国佬抬起枪，只睁一只眼睛看那倍镜的准星落在一只奔跑不停的他的后颈上，在手指微扣班机时，说：“到达美好之前，一般是痛苦，暂且让你痛苦一会儿吧。”

他在这时突然顿住，手用力一掷之下一道黑色影子从他手中飞出，又是那把黝黑的砍刀！“嘭！”枪声一响，打出的不是致命的子弹，而是一发麻醉弹。他应声感到左肩一阵剧痛，顿时大脑麻痹，整个身体变得无力而将要倒下。外国佬放下枪时，目光所及之处只见一道近在咫尺的黑色影子，眼睛顿时大睁！他还未倒下时，终于透过微睁的眼缝望见那外国佬的头上，插上了一把黝黑的砍刀！然后他的眼皮还是垂下，最后只听见自己“扑”地倒地的声音……

他在微微的疼痛中睁开眼时，看见了一片绿色的树林，又渐渐听到流水潺潺的声音，他就躺在一片绿地上。他终于来到了那个“牢”，“人世之牢”。——人世之牢是令一个人能在其中找到希望而生存下去的，无论之前是怎样，到此处已是一个新的开始。

他起身走动时看到了清澈的溪流，鲜艳的花，茂盛的树。他感到了生机，和希望。

之后他在一片农田上看到了一个种地的老伯。

那老伯对他说：“嗨，新人，欢迎来到人世之牢，恭喜你得到了禁锢，不过也相当于得到了新的生活。”

他想了一会儿，问老伯：“老伯，你杀过人么？”

“杀过。”

“你杀了多少个人？”

“一百个，”老伯平淡地说：“年轻人，你杀了多少个人呢？”

“我杀了一百零一个。”

“哦，”老伯有些惊讶，“你为什么要多杀一个人呢？”

他慢慢地解释：“我不想杀人，可我也不想待在那样的地方，所以我为自己做了个决定：只要谁叫我滚，我就一定要杀了谁。所以我杀了一百零一个叫我滚的人，即便最后一个人是不必杀的，这大概已成了我的原则了吧。”

老伯没有说话，他理解他。

如此“原则”于那样的年代大概是不为怪的。故欲生存到最后一定要有自己的原则，原则使人存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