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倍晴明坐在外廊内,随意地靠在柱子上,一条腿屈起,手臂漫不经心地支在膝上。他将手中白玉制成的酒杯送到唇边,红色的嘴唇因为被美酒濡湿而显得晶亮,另一只手伸向桌子上的盘子,“呀,已经没有了……”他脸上一瞬间仿佛闪过一丝懊恼的神情。“香鱼已经没有了,烤蘑菇倒是还剩一些。”坐在他身旁的年轻武士,源博雅,这样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忽然间,一缕霞光丛天际的云彩中射出来,照耀在荒草丛生的院子里。已经是夏末时节,院子里草木繁茂,乌蔹莓,紫苑,露草,院子里几乎没有踏足的空隙。在这样的清晨,草木上都挂上了露水,院子里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连晴明白色的狩衣都因为露水而显得沉重了几分。“天亮了,”博雅喃喃道,“竟然聊了一夜。不知为何,每次来你这里,时间仿佛都过得特别快。”“是么?”晴明似笑非笑,将目光转向院子中,“可能是美好的时光总是显得短暂吧。”博雅顺着晴明的目光看去,在院子的一角,有一抹紫色在晨光中绽放。“是朝颜么?以前竟完全没有注意到呢。”博雅问道。晴明颔首,“可能是因为这种花只在清晨短暂开放的缘故吧。话说回来,你今日有何打算呢?""今日打算去拜访住在京西的安藤隆一,听说他最近新写了两首曲谱,很想去请教一下。”
关于源博雅的文献史料留存下来很多,多为与丝竹,即琵琶、琴、笛子等相关的逸闻。事实上,博雅不仅是一位善于演奏乐器的才子,而且精于谱曲,源博雅作的雅乐《长庆子》,是舞会结束时必定演奏的退场乐,至今仍经常演奏。而博雅今日要去拜访的那位安藤君,同样是京城中一位善于奏乐谱曲的人士,虽然对方是平民,但是爱乐成痴的博雅丝毫不顾忌身份,经常前去拜访请教。
“说到安藤,最近他家里也出了怪事。”博雅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怪事?”晴明挑眉,“啊,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安藤上次和我说,他最近发现,每天早上,自家的水桶都盛满清水,放在门口。”博雅说道。“每天都是这样么?”“对,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似乎是进入夏天之后才开始发生的怪事,一天安藤醒来,正要出门,到家附近的水井去打水,却四处找不到水桶,出门一看,发现水桶正好端端地摆在门口,里面盛满了清水。他觉得非常惊讶,以为是好心的邻居帮忙打了水,赶紧去邻居家道谢,却被告知根本没有这样的事情。他心里觉得很奇怪,但也没有当一回事情,可是第二天早上,门口依旧摆放着一桶清水。当天晚上,他特意把水桶放回屋子里面收好,门也上了锁,可是早上醒来,发现水桶仍然被摆放在门口,盛满清水。安藤这才觉得有些不安,可是却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安倍晴明听完了博雅的描述,唇角浮现出笑意,“莫名盛满清水的水桶么?有意思。”博雅挠挠头,“不过据安藤所说,他家里除了会莫名其妙的在早上出现一桶清水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异状出现了。我还和他开玩笑,没准是某个恋慕他的女子所为呢。可是他又说不可能有这样的人,而且这样也无法解释,旁人如何才能在房门锁上的情况下拿走他的水桶。”“博雅,”安倍晴明说道。“嗯?”“你是打算今天去拜访安藤君么?”“是啊,原本这样打算的。”“是否介意多一个人呢?”“多一个人?你是说,你要和我一起去么?”“正是。”“你竟然会对这件事感兴趣呢,晴明。”博雅说道,“那这么说,安藤君家里难道是有鬼魅妖物一类的存在咯?”“不,那倒不一定。”晴明摇头,“我需要到那里看一看才能判断。”“那我们简单收拾一下,就出发吧。”“走吧。”“走。”
两人一起来到安藤的家里,安藤也向他们讲述了这件怪事。“瞧,就在那里。”安藤指着放在门前的水桶说道。晴明走上前去,确实只是普通的水桶,将手伸入水桶之中,桶中的清水还带着深井中冷冽,也并没有什么异常。“晴明,怎么样?”博雅在晴明身边低声说道,“真的有妖怪么?该不会是这个水桶成精了吧?”“木材被人类施加了作为器物的咒,被人为地改变形状,又长年累月地与人类接触,的确有可能具有灵性,但这只水桶却并非是这样。”“你的意思是,这只是普通的木桶?”“确实如此。”
“那没准真的是恋慕安藤的女子所为吧。”博雅笑道。“哪里有这回事!”安藤的脸上显出窘迫的神情。“说不定哦~”晴明也带上戏谑的笑意。“晴明大人您也……”安藤更加窘迫了。“请问安藤君,平时都在哪里打水呢?”安倍晴明似乎漫不经心地问询道。“啊……在那边。”安藤手指的方向是后院的水井。“走,博雅,我们过去看看。”晴明这样说道。
在安藤的带领下,三人来到水井边上。那就是一口普通的水井,井边是一个辘轳,井绳从辘轳上伸到深井之中。“晴明,你看!”博雅突然拽了拽晴明白色的袖子。顺着博雅的目光看去,一株幼细的藤蔓攀附在井绳之上。晴明附身看去,“是朝颜。”的确,在那绿色的藤蔓上,有一朵紫色的朝颜,因为已经过了早上朝颜开放的时刻,这朵花的花瓣都闭合着,显得不是十分有精神的样子。“啊,它还在这里。”安藤看到这株朝颜的时候,并没有惊奇,反而脸上浮现出了几分温柔的神色。
那日清晨,安藤像往常一样去打水,却发现井绳上缠着一株朝颜,那天清晨的阳光很好,藤蔓上紫色的朝颜也开得生机勃勃。安藤犹豫了一下,终究不忍心将井绳上的花藤折断,只好跑到邻居家,谎称辘轳坏掉了,借回一点水来。所以当怪事发生的第一天,安藤并没有觉得奇怪,只是以为好心的邻居帮忙打水。直到问了邻居说没有这回事,安藤才发觉事情的蹊跷。
“安藤君真是一位温柔的男子啊。”听完安藤君的讲述,安倍晴明脸上浮现出笑意。被他这么一说,安藤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哪里的话。”“不过,博雅,”晴明转身对博雅说道,“也许你说的是对的,这件事情或许真的是某位钦慕安藤君的女子所为呢。”“诶?!”博雅瞪大了眼睛。旁边的安藤也是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总之,请安藤君放心,”晴明说道,“这并非是什么鬼魅恶意作祟,这种事过一段时间也就自然会消失了,请务必不要过于担忧。”安藤挠了挠头,说道:“虽然还是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情,不过既然晴明大人这样说了我也就放心了。我已经备下饭菜,两位大人不嫌弃的话,请留下来喝酒吧。”“乐意之至,”博雅十分高兴,“正好有关于曲谱的事情要向您请教!”“那便叨扰了。”晴明说道。
回去的路上,博雅忽然说道:“安藤家里的事情,真的不是妖怪所为么?”“一定要说是妖怪也不是不可以,”晴明回答道,“不过更确切的说,应该是咒吧。”“咒?又是咒么?”一提到咒,博雅便显得十分苦恼,“你每次说到咒,就讲一些我不明白的话。”博雅这样抱怨道。“这其实并不复杂啊,”晴明笑着说道,“每天为安藤君打水的,其实是那株朝颜啊。”“啊?真的是这样么,那不还是朝颜变成了精怪!”博雅说道。晴明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说,“所以你说的也没有错,不过归根结底,是安藤君对那朵花的怜惜与善意,成为了‘咒’,施加在了那株朝颜上面。这才使得这株植物具备了灵性。换句话说,如果是一株别的什么草木,得到了这样的善意,也是一样的结果,你所说的‘朝颜成了精怪’,只是咒的表现形式而已。”“哦。”博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简单地来说,就是朝颜为了感谢安藤的善良,所以为他打水作为报答,是这样吧?”“大概就是这样的意思啦。”晴明点点头。“那你直接这样讲不就好了,非要讲那些‘咒’什么的!”博雅赌气道。“哈哈。”晴明仿佛很愉悦似的笑了起来,“因为与博雅这样漫无边际地扯一些话,非常愉快啊。”“你不过是在取笑我罢了。”博雅摇了摇头。“哪里的话,”晴明正色道,“并不是在取笑你,博雅,你是个好汉子啊!”“总觉得你这句话也是在取笑。”博雅说道,脸上却没有刚才懊恼的神情了。
不过几日的工夫,夏天就仿佛就要过去了,晴明荒草丛生的院子里,前几日还盛放的花木已隐没在荒草之中,女郎花、龙胆、濒临凋谢的胡枝子在风中摇曳。几日前一场的一场暴雨将大气中的暑气带走,被大雨清洗过的院子,转眼间就已经是秋天的景象了。
庭院内的外廊里,二人相向对饮。晴明还是一身白色的狩衣,一阵风吹过,他举着酒杯的手臂上,宽大的衣袖上下翻飞,让他整个人显得轻盈飘逸。他对面的源博雅,正同样不时举杯啜饮,下酒菜依然是烤鱼干和蘑菇。
“晴明,前几日我又去拜访了安藤。”博雅突然开口。“哦?”“果真如你所说,他家的怪事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就自动消失了。”听到博雅这样说,晴明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酒,一副早有预料的神情。“不过,安藤还和我讲了一件事,”博雅说道,“在一天夜里,他半夜突然醒来,这是很少有的事情,他在半梦半醒间,似乎从窗外看到一位紫色裙摆的女子。由于是晚上,看得也并不十分明晰,于是他便恍恍惚惚又睡过去了。等他再醒来,天已大亮,他走到门口,木桶依然摆放在门边。只不过桶中却没有清水了。”“哦?”晴明喝了一口酒,“只是空桶么?”“不,并不是那样。”博雅回答道,“安藤一低头,却发现木桶里面,放着一朵盛开的朝颜。而他走到井边一看,井绳上的那株藤蔓,却已经枯萎了。从那时起,怪事就再也没发生过。”
“这样啊……”晴明端着酒杯,目光转向荒草丛生的院子,若有所思。博雅也不再说话,从怀中拿出笛子,吹奏起来,那是一首晴明也未曾听过的曲子,迂回婉转,似乎在诉说着无限的温柔。一曲奏罢,博雅放下笛子,缓缓说道:“这是安藤新作的曲子,名字就叫做《朝颜》。”听到此言,安倍晴明的脸上,也浮现出了温柔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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