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深渊的人啊,你们早该知道,你们仰赖的一切的一切,没有哪怕一丝一毫不是从这里生发出的。狂妄而自大的人类史舍弃了这一切,一切不能为它狭隘的心所包罗的都在里面。你们的大厦根植于极美丽的深渊,无穷尽的无意义的渊面,对此,你们竟然毫无知觉。
尼采和他的“深渊”一、两个基本问题
在我们展开极具争议的讨论之前,我们需要思考两个问题。
什么是虚无主义?
毕竟,如果个人主义,相对主义,实证主义,享乐主义,甚至自由主义,竟然可以被认为是虚无主义,如果个人,相对,实证,享乐和自由,竟然可以被等同为虚无,那么今天的世界就不存在值得一提的虚无主义;如果认为我们谈论的是近几年在央视频道屡见不鲜的“虚无主义”,我们的对话就毫无必要,我们今天也就不必要再讨论任何有关的话题了。
当我们谈论虚无主义时,我们谈论的究竟是多么复杂的概念?
显然,当我们谈论虚无主义的时候,我们除了指责那种毫无兴趣,甚无可能参与对话的虚无主义者——我们不可能和尼采意义上“消极的虚无主义者”讨论虚无主义,因为他们要么丧失了解释特征,对讨论毫无兴趣,要么已经否定自己的存在,无法参与讨论——我们还面对着经由众多批判滋养的虚无主义,它肩负着虚无主义的复杂性,是我们理解整全的虚无主义不得不迈出的一步。
我们对于第一个问题有太多答案,对于第二个问题却鲜有洞见。
美国哲学家凯伦·L·卡尔在《虚无主义的平庸化》中归纳了24位哲学家有关“虚无主义”的描述:
尼采:客人,精神痼疾
巴特:上帝的审判和礼物
罗蒂:治疗哲学的疗法
德里达:狂欢的机会
罗森:人长期的可能性
雅克比:唯心主义的极致
黑格尔:纯粹暗夜
利奥塔:对一切的怀疑
葛加腾:最美好的愿望
图内森:不信上帝的虔诚
米勒:“解构”的标签
海德格尔:遗忘了存在
克尔凯郭尔:激情灵性
伯恩斯坦:笛卡尔的焦虑
韦斯特:快乐的肯定
卡尔:放弃启蒙的目标
布尔特曼:人变成上帝
加缪:对生活的极端冷漠
伦丁:从未迷失的自信
叔本华:对苦难的逃避
库恩:剥夺必要的震惊
帕特森:形而上学的完成
麦卡锡:现实的绝对化
施蒂纳:“要去占有!”
要总述曾经被批判为“虚无主义”的主义,莫过于一个繁重的任务。
“欢迎加入符号的狂欢。”
二、虚无主义的源流
首先,我需要说明,我们并不试图证明“虚无主义”是一个多么复杂的概念,因为按照尼采的传统,我们不必要和实证主义靠得太近,其次,我们也并不试图搬出“事实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是解释”(P45)这句名言,借卡尔·巴特的话来说,“没有哪一种否定能像现实那样伟大而深刻。”(P109)我们谨向读者分享约翰·杜威有关“经验的艺术”:
“唯有结论已经显现时,前提才会出现。”
历史上有哪些虚无主义?”道体虚无”的道家,古希腊犬儒主义、斯多葛学派,以《传道书》为代表的古近东虚无主义传统,诺斯替宗教,以施蒂纳、尼采、巴特等人为代表的西方现代虚无主义传统,极众多的“存在主义”,英美分析传统,后现代解构主义……
作为哲学传统上意义的根基,你几乎可以在任何学说中找到它的影子,因为一旦排除了否定,排除了作为基底的无意义,它们的体系就此崩解,它们的启迪亦不存在。
当下人们对虚无主义存在普遍的误解,他们觉得,虚无主义者凭空生造出了种种空虚,藉此消解生活世界仰赖的意义,罪大恶极。但是他们错了,无意义感并非空穴来风,那些意义的建构者正是以无意义来构筑他们的意义王国的。意义的基底早已存在,没错,哲学家应该对此负责。意义感根植于无意义感,哲学从没有在脱离否定的基础上建构任何意义,从没有在拒绝否定的基础上肯定“人”的意义——批判的科学,否定的科学,这种定义最能说明哲学的本质——它缺乏肯定。
哲学总是藉由无意义感来肯定意义感,总是藉由无意义来建构意义。这样,每当人们表现出人类反思不可避免的内在成分(P158),每当人们进行解构的时候,他们就将明白地感受到这种无意义感的在场,并接受这种无意义的见证。
虚无主义有一个怎样的开端?
或许,在第一个哲学家把意义建构在无意义的基础上的时候,虚无主义就开始了,又或许,第一个自杀的人是第一个虚无主义者。
三、对无意义感的回应
(兼论《虚无主义的平庸化》)
什么是虚无主义?“对无意义感的回应”,这是凯伦·L·卡尔的定义。不难看出,这个定义极大地拓展了虚无主义的范畴,与此同时,也能帮助我们追溯虚无主义真正的源头,而不止于将之作为现代性的特殊现象,某种不情愿的副产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虚无主义不再直接等同于无意义感或是无意义,否则,便不能成其为回应,不能成其为一种主义,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虚无主义获得了比现代性更悠久的历史,取得了演化的可能性。
与人们刻板的印象不同,虚无主义是不断演化的。
卡尔在《虚无主义的平庸化》中,确立了虚无主义历史上的“三个代表”。但是,尼采、巴特和罗蒂的主义都不代表今天的虚无主义,因为他们同属于西方现代虚无主义,都肯定了意义,甚至是绝对化的意义——“唯一者”——这就是尼采的权力意志,巴特的福音书和罗蒂的共同体。在很大程度上,这些目标都和作为后现代虚无主义表征的多样性截然对立。
虚无主义,在今天并非表现为没有叙事,而是众多的叙事;并非表现为没有意义,而是众多的意义。它唯一反对的正是现代虚无主义视域下的“唯一者”这个对象;它唯一否定的正是启蒙运动开启的“唯一者”这个传统。
后现代虚无主义最典型的代表人物德里达,把哲学理解为一个总是尝试“言说自己的界限”的学科,也就是说,它是包罗万象的(P140),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囿于否定的。
削弱叙事和意义的多样性才是反对今天的虚无主义。
尼采远没有完成“完美的虚无主义”。
在《虚无主义的平庸化》一书中,尽管“虚无主义”一词并没有一个被一致认可的定义(P15),卡尔仍试图证明,“虚无主义”经过演化,在后现代知识分子(例如罗蒂)的圈子里,在自由主义中产阶级的生活世界中,已经变成了一个不起眼,甚至很平庸的角色(P16)。讽刺的是,凯伦·L·卡尔害怕这个“不起眼,甚至很平庸的角色”,害怕虚无主义的完成将“绝对化现存的社会实践和信仰”。这是她试图通过《虚无主义的平庸化》来表达的最核心的焦虑。和尼采一样,她是一个预言家,不接受前沿的虚无主义,也不准备和这种虚无主义者共事。
“绝对化现存的社会实践和信仰”,或说,绝对化彼时既有的社会实践和信仰,我们毫不否认这就是虚无主义的目的,而且是完美的虚无主义得以实践的特征,因为这意味着一种包罗万象的虚无主义,一种结果和可能性的完全统一。但是,倘若人们因此反对我们,实在是过于担心,因为眼下,虚无主义不仅没有完成,而且远未完成。在人类的世界,它的功业没有定期。
《虚无主义的平庸化》.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第一版.
结论
[美]凯伦·L·卡尔如果死亡是近乎纯粹的否定,那么虚无主义的人类史便从这里发端,通过近乎纯粹的否定,到服务于“唯一者”的否定,再到反罗格斯中心主义的肯定,直到那完美的虚无主义,纯粹的肯定。这就是虚无主义的历史,也是哲学唯一可能的“进步的历史”。因为在其他的历史话语中,“哲学”根本就不是什么可以进步的东西,而是止于“人”的桎梏,因为据说那些在过去的“黄金时代”兴盛到极点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值得演进的东西。
2019/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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