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里的《姐妹易嫁》篇可以算是古时候的爽文,讲的是掖县毛纪(1463-1545 )如何成了高考状元,最终官至宰相的都市传奇。
开头是:“掖县相国毛公,家素微。其父常为人牧牛。”放牛,那是十成十的草根了。小说里,毛纪的父亲放牛因避雨而意外死亡,可谓工伤,于是毛纪被好心的资本家,哦,不,是地主张某所收养。张某是“邑世族”,土豪,有钱,不但提供了毛纪直到大学毕业的生活费和学费,还答应嫁个女儿给他,所谓草根逆袭玩转人生,美女佳人投欢送抱,爽吧?
爽文想写好,套路不能少。蒲松龄那是高高手了,一波三折还折出了花。被指定充当新娘的大女儿可不像老爹张某那样无脑,凭什么啊,毛纪没房没车的。不嫁。张某的老婆其实也不同意,“既已有言,奈何中改!”奈何,“及亲迎,新郎入宴,彩舆在门”,这时候反悔也来不及了。大女儿来个不听不听我不听,张口彩礼翻十番。
有段时间网上流行个故事,说新郎在闺房门口被刁难,硬是没办法接走新娘,气急之下,问一伴娘是否愿嫁,伴娘答曰“我愿意”。后续情形请参考《毕业生》本恩拉着伊莱恩从教堂逃跑的桥段。
中国的彩礼是自古以来了,伴娘在蒲松龄那会儿没有,于是蒲松龄安排新娘妹妹出来救场。
这篇小说之爽,爽了好几百年,还拍成了电影,编辑站在蒲松龄削瘦的肩膀上,把迎亲安排在了中状元之后,腹黑毛纪玩了好一手人性的考验,俩女主刁蛮拜金与善解人意的强烈对比,男主一事无成与事业无限转瞬间交替,即刻打脸,分手不过年,让高潮一波更比一波高。
女性只有与男性共患难才能享受男性成功带来福利,而自主决定追求幸福的女性因为选择的错误而受到惩罚,女拳觉醒的今天,《姐妹易嫁》以及类似的伴娘故事依旧大行其道,说明距离真正的性别平等还远。
毛纪的逆袭之路并非一帆风顺,除了新娘这一出,蒲松龄故事里套故事,借一个旅店老板之口,讲述了毛纪考研一战失利的至暗时刻。
旅店位于济南东郊王舍人庄,在济南东边学子赴省城考试的必经之路上。王舍人庄距离市中心不远,距离么,这么形容吧,房价如今也过万了。
王舍人庄在聊斋里记为王舍人店,这个名字最早见于金史,在宋代称为王舍人庄,那时起该地旅店业就已经初见规模。熙宁四年,唐宋八大家的老八曾巩出任齐州知州,孔子四十七代孙江西人孔武仲担任齐州教授。熙宁六年三月,孔武仲之弟孔平仲来访,途经王舍人庄,作《王舍人庄》一诗,可以佐证,诗曰:
西出齐州似不远,晚留逆旅尚徘徊。
泰山一夜兴云雨,洗耳流泉待我来。
从诗里可以看到王舍人庄到济南确实不远,是否住下孔平仲还犹豫了,此地好处是多泉水,洗浴城众多,孔平仲没忍住开了一夜的车。
省城考试分两种,头一年是秀才的院试,次年是举人的秋闱。都是三年一次。蒲松龄写过《客邸晨炊》,描述自己到济南租房,自己动手做饭。以蒲松龄的经济能力,估计大多数考生也都有条件住到城里,所以在王舍人旅店属于临时停留,并不是长住的宿舍,掖县来的毛纪走了很远的路,担心赶路到济南城门关闭了,干脆在这里住一晚,是否如孔平仲般“夜兴云雨”就不知道了。从书中所见,毛纪此时已“补博士弟子”,此行为“应秋闱试”。三年后再次留宿王舍人店,二战,胜利,成化二十二年( 1486)山东解元,由此可以推断毛纪第一次到王舍人店时年纪约在20岁,不迟于19岁中秀才。
大约过了一百七十年左右,蒲童生也沿着毛纪走过的路来到王舍人庄,在旅店里听说了毛秀才的故事,觉得颇为励志记之以自勉,他一生勤奋于考试,此后不知多少次 ( 最大数可能为10次)经过王舍人店,不知多少次用毛纪的故事鼓励自己屡败屡战直至涂地。
也许正因此蒲松龄潜意识里有些记恨毛纪,蒲松龄笔下的毛纪有着一颗渣男的心,整天惦记着有钱换老婆,“富贵后念当易之”。
另外,毛纪还很小心眼,入常后回老家,“公以宰相归”,前女友所在慈善机构维持困难,请求援助,毛纪嘲笑前女友眼瞎,“焉有福泽从我老尚书也。”原本答应赞助一万元砍成了五千。
蒲松龄在《姐妹易嫁》的结尾语气轻松地记录了一件“小事”,说小,其实是人命关天的命案。无论毛纪一战失利还是二战胜利,旅馆老板都给他住宿费打八折包三餐。俩人因此有了些交情,后来,“店主人以人命逮系囹圄,公为力解释罪。”
人情面前,人命算啥?
蒲松龄是个矛盾的人,聊斋里有些篇章揭露司法不公,而同时存在一些篇章对于官员利用职权照顾犯法亲友不批评不反对,《姐妹易嫁》算是客观中立,纯为异史氏所录史实。
那么,毛纪帮助旅馆老板脱罪是否为史实呢?
我们来梳理一下历史。
元末兵燹,山东人口锐减,明初形成的移民大潮中有毛纪的高祖毛士原,自淮泗之滨迁徙到了掖县。到了明中后期,社会秩序稳定,移民家族逐渐崛起,毛家传到了第四代毛敏,于景泰元年中举,后官至杭州府教谕。
毛敏是否放过牛不得而知,至少到毛敏父亲毛福英那一代,毛家还是白丁,毛敏小时候放个牛不奇怪,蒲松龄写的也许是纪实文学。
毛敏中举后按例申请在掖县东门以里修建牌坊,却被附近居民阻挠,莱州铁腕知府崔恭都没办法,直到景泰四年王澍继任知府才办成。和崔恭不同,王澍不是进士出身,对于解元牌坊的政绩比较饥渴,毛敏也出了些补偿款才办成,可见毛家当时并无多大财势。
毛纪是毛·四代·放牛娃·特级教师·敏的第五个儿子,他出生时毛敏已经中举十余年了,不但有足够的财力,还有足够的教学经验,把毛纪培养成解元。毛敏有六子,毛渠亦解元,官至太仆寺卿,掖县有父子解元牌坊。
掖县在明代是个解元批发地,除了毛家俩,另外还有俩。
毛纪有两个儿子中进士,两个中举人,所以还有父子进士、兄弟进士等牌坊,掖县科第、仕宦牌坊有60座,毛家占了10座。到蒲松龄时代毛家有毛漪秀,顺治十五年进士,官吴江知县。
所以,蒲松龄写毛纪为旅店老板脱罪,其实是在维护毛纪涌泉报恩的正面形象,毛家光彩的一笔,否则以毛家的势力小蒲存在一定的人身风险。
毛家有狠角色,毛纪裔孙毛久华,万历进士,在明朝就是个搅屎党棍,曾经参劾毛文龙入侵山东!降清后担任洪承畴的助手,推行剃发令甚力,死后入祀乡贤祠。天理何在?
毛纪所为,放今天即使是叙州人也知道这么做是不合法的,只不过知易行难,或难于当庭撒尿,或难于脱裤放屁。而毛纪这么做了,得到的评价是“居官廉静简重,有古名相之风”,“为官循道行,荣禄如浮云”。
一片赞扬声中有几个不和谐的声音。准确地说是三个,按时间顺序,明人王同轨(1541或1549--?)、清人赵吉士(1628年-1706)和严有禧(1694-1766),这三个人都讲了同一个故事,嘉靖三年,担任首辅三个月的毛纪就被嘉靖炒掉了。走的时候,毛纪留了两口箱子给孝廉魏琦,过了十五六年,毛纪去世,后人萌官进京找魏琦要回箱子,都不知道是啥,打开一看,一千两银子。魏琦后怕说道“早知道是银子就要放到卧室床下去,十几年都别睡觉了。”
查重,三个人的说法几乎没有区别,相似度高达99.99%,王同轨和赵吉士都说箱子里有毛纪的账本,证明钱是“俸赐之余”。
比较行文,赵吉士抄袭王同轨,严有禧抄袭赵吉士实锤没跑了。
与毛纪关系匪浅的魏琦确有其人,《嘉靖二十年会试录》里有他的记载,山西平定州人,字德辉,时任直隶真定府通判,会试时为弥封官,正德已卯年(1519)贡士,即参加过会试的举人。
身份地位学历和年纪,魏琦和毛纪能成为朋友都显得不可思议,他俩不太可能一起同过窗,也不可能一起扛过枪,那只有一起......总之他们在一起了,在在王同轨的《耳谈》里,这是一本畅销书,里面充斥着子所不愿意语的怪力乱神,比如啥《大别狐妖》什么的。《耳谈》对明末小说影响较深,根据吕友仁和米格智先生的统计,“三言”、“二拍”里有24篇来自《耳谈》,惜乎由于王同轨过于平铺直述,这本书成了没能发育完全的聊斋。
赵吉士是个举人,严有禧是个进士,被他俩抄袭的王同轨是个例监生。
所谓例监生,就是通过纳粟、纳马、纳银而成为国子监的监生。王同轨,字行甫,湖北黄冈人。别看王同轨学历不咋地,他们家在明代至少有8个进士。关于他的经历,《四库全书总目》里把他和堂兄弟王同鼎混为一人了,变得混乱不堪。
晚王同轨五十年左右的山东人孙承泽除了兼任大明叛臣大顺临时工和大清贰臣,还副业收藏,顺治十七年的夏天酷热,67岁的退休干部孙承泽宅家里,把自己的收藏整理了一个目录《庚子销夏记》。
王同轨收藏了一块“苏子瞻海棠诗断石”,经常拓片送人。孙承泽记述此事时顺手记录了王同轨的一个体制内的职务“蕃育署丞”----上林苑替皇上养鸡鸭鹅的部门的二把手。王同轨后来在通政司担任秘书,又跑到滁州在南太仆寺混了一段时间,最后到了江宁县。
钱谦益敬称王同轨为王江宁,但他只是江宁县丞,也许是指王在南京太学读过书。
以孙承泽鉴定文物的严谨,应该不会有错,估计这就是王同轨在北京待了5年的缘由了。说实话这职务挺适合王·官二代·文青·同轨的,他不是当官的料,醉心于文艺,和同时代的许多头部作家交往,有机会探索到毛纪隐秘的角落。
王同轨推测毛纪的动机,“始相国不以重归装,而置孝廉家,岂不欲以累子孙,而与人共之耶然弃之而始存,身后取之若外府,可谓善贻矣。高邮守杨太和汝灿谈。”
《耳谈》每篇最后一句都要交待情报来源以强调事件的可信度,而且线人都是真实存在的人物,否则王同轨讲述一个他出生之前北京发生的异闻,难以令人信服。可惜我没找到高邮市长杨太和的资料。
这个做法也被蒲松龄学去用在了聊斋里,只不过蒲松龄的证人都是淄川当地小名人,和王同轨那些大腕朋友没法比,小蒲最终只能拼文笔。
需要说明的是毛纪后人去北京找魏琦要回箱子时,毛纪还没死,身体倍棒,啥都记得,箱子没忘,活蹦乱跳地一直活到了82岁,本来可以领嘉靖21年退休金。嘉靖记仇,毛纪退休时,不挽留,允其去,驰驿给夫廪如故事,用车、保镖和退休金都保留了总理待遇,等到了嘉靖七年,《明伦大典》成,追论前议,夺官。
没了退休金的毛纪愣是没饿死,年登八十,德寿并懋。山东巡抚向上了此事,嘉靖才想起来自己曾经有这么一个首辅,赐以羊酒,仍月给食米四石,岁给人夫六名应役,以示优眷。
明朝一石约153.5斤,还是糙米,算两块钱吧,四石约1228元。
算这个账是想说明毛纪不太可能用“俸赐之余”省出1000两银子。
有说这是毛纪退休时嘉靖的优赐,毛纪喜欢记账,他写了东归日程记,“嘉靖甲申秋七月二十六日,臣纪荷蒙上恩许,致仕还乡,令有司给廪役,仍查癊錄一闻,遂于八月三日陛辞,复蒙面赐金币宝镪及衣一袭,皆异数也。”这些,只是比较有纪念意义,值不了几个钱。
话又说回来了,皇帝赐的东西,不带回家挂墙上供起来,还偷偷摸摸寄存在朋友家,唯恐事儿不乱?
王同轨说毛纪不想这笔钱拿回家拖累子孙,理由很牵强,难道让子孙到北京拿到钱就不会受到拖累了?
嘉靖时期的明代投资还是能过山海关的,回山东更没风险,毛纪为何要放在北京连利息都不吃呢?
所以说寄存魏琦那儿的银子肯定有问题,烫手,不能暴露。毛纪一直耐心地等到风险已经完完全全消失了,才告诉了自己的孙子去取。
前面说过毛纪有六个儿子,本着一碗水端平的原则,袭荫这类好事就给了最没出息的小儿子毛集的三个儿子,毛集长子毛宏烈恩萌内阁中书舍人,去了北京,最有可能是他取走的箱子。
毛舍人拿着1000两银子走的时候,应该不知道这是王舍人店老板为了脱罪卖房卖车凑出来的,毛纪精心编制的账本上肯定不会说这个,睡在毛纪上铺的蒲松龄也不知道自己无意中透露出了一条灰色的历史痕迹。
惯例,附诗。
毛纪的诗写得最好的大概就是《武庙挽歌》第二首了。
玉辇今何处,宸游事已空。
泪多湘水竹,悲切鼎湖弓。
汗简千年后,钧天一梦中。
空余旧戎帐,金甲凛霜风。
王同轨的这首《行山中》实在让人喜欢,虽然他不是聊斋人物,也附录于此。
雨余林气静,山晚日光斜。
野店依孤树,村桥卧断楂。
马嘶遥涧水,犬吠隔篱花。
白首锄云者,春风自一家。
海内昔全盛,历下多巨公。 华泉高唱发,沧溟著作雄; 殷许相羽翼,倡和成宗工。 萧条近百载,零落如飞蓬。 图史付兵革,茂草沦鼓钟。 攘攘游侠几,白眼羞章逢。 有美二三子,拮据守雕虫。 短褐揖长吏,青毡无宿春。 儒冠不复辨,斯文竟鸿蒙。 补苴备俎豆,缔构及学宫。 凭高骋予目,叠蠛何巍楗。 霜严凋古柏,飙急响枯桐。 惟余华不注,万古青芙蓉。尼山亦孔迩,孰使吾道东问号劳歌聊见志,寄语云中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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