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姆(Erich Fromm)的《逃避自由》出版于1941年,正是纳粹德国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第三年。在书中,弗洛姆从心理学的角度详尽地分析了纳粹得以统治德国的原因,并把批判的利剑直接指向了我们身处其中的现代社会。他一针见血地指出,资本主义社会所追求的个人自由,只不过是一个幻影。面对真正的自由,绝大多数人都在恐惧与迷茫中落荒而逃。
在近代个人的觉醒之前,中世纪向来被人们看作是黑暗的时代。教会和皇权压抑着人们的思想,社会高度秩序化,许多人终其一生都不会离开自己的家乡,并被唯一的工作所绑架。但这种没有自由的状态却给了人们稳定的社会地位和足够的安全感,他们不需要担心突来的变故,也不必面对艰难的抉择。
文艺复兴和资产阶级革命则打破了这个图景,个人从固定的社会身份中解脱出来,在经济上和政治上都拥有了决定自身命运的自由。但同时人们又陷入了新的困境。弗洛姆在书中的这一段描述颇为精辟:
他自由了,但这也意味着:他是孤独的,他被隔离了,他受到来自各方面的威胁,他没有文艺复兴时代资本家所拥有的财富和权力,也已失去了与人及宇宙的统一感,于是他被一种个人无可救药,一无所有的感觉所笼罩。
人们逃避自由的原因,也在于此。世界变得越来越复杂,个人却变得越来越孤独。人们急需寻找能给自己确定性和归属感的东西,于是融入大众,获得他人的认可成了不二法门。所以当在民主制度下浸淫已久的人们诧异于法西斯极权社会的出现时,弗洛姆并不惊讶,他用「虐待狂-受虐狂」的心理模式来解释这一切:独裁者对权力的追求来源于自身的懦弱,大众则为了摆脱个人的无力感而走向屈服,从集体中获取归属感和安全感;双方是共生关系,各取所需,靠对方来确证自我的存在,而他们的行为都源于孤独和无所适从。很有意思的是,握有权力的统治者往往会用爱来伪装自己的统治,大到国家,小至家庭,莫不如是,「你得听我的,我这是为你好」之类的声音,大家应该并不陌生。
在「上帝死了,理性万岁」的呼声中,极权主义的横空出世着实让人大跌眼镜,也让人们开始意识到「逃避自由」的问题。弗洛姆如此总结:
人类对自己具有独立行动的能力这一点丧失信心,是法西斯主义能实现其政治目标的肥沃土壤。
但比极权主义更可怕的是自由意志的虚幻性,它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很多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在现代社会中,人们似乎拥有了「可以不做什么」的自由,似乎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而活,但真是如此吗?想想我们自己所做的那些决定吧,学习,工作,赚钱,买房,结婚,生子......究竟是出自内心的真实想法还是仅仅为了过上他人眼中「正常的生活」?我们拼命工作,戴上面具进行各种表演,为了「责任」而放弃乐趣和幸福,难道真是为了不愧对自己这一生?
与外在权威相对应,弗洛姆把公共舆论和大众意识称为「匿名权威」,这股看不见的力量正是操控我们生活的幕后黑手,一举剥夺了我们感觉,思考和意志的真实性。我们无可救药地「按照他人的要求对自己的一切作出规划,被孤独感,恐惧感和各种直接威胁着我们的自由,生命和舒适的力量所驱使」;我们欺骗自己找到了为之拼命奋斗的自我,最后却发现那只不过是社会的自我。
金钱,地位,权力,家庭,民族,偶像......支撑起了我们脆弱的生活,依靠这些外在的力量,我们获得了安全感,当然同时也放弃了自由。但是,「这种安全感只是表面上的,一旦支撑它的那些因素不存在了,安全感也随之消失」。
可是另一条路也布满了荆棘,物质上的损失倒是小事,不被人理解的孤独和不安定的生活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坦然接受的。
弗洛姆给出的药方是投身于自发性的活动,也即爱和创造性活动,在这种积极的自由状态下,我们按自己内心生活,同时也能感知和世界,他人的紧密联系。他把艺术家和小孩子看作积极自由的典型代表。
但我觉得弗洛姆太过理想化了,要不怎么会在七十多年后的今天,很多人依旧会迷茫,会不快乐呢?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这就是一个残酷的选择题:逃避自由,还是忍受孤独?而很多人还是会选择前者,也正常,追寻自由的代价太大,倒不如糊涂一世来得安稳。「为自己而活」这几个字说得轻巧,真要做到太不容易,所以每个人的选择我也都能理解。只是可笑人们追寻了那么久的自由,到头来仍是镜花水月。
但希望总是有的,正如弗洛姆说到自发性给我们带来的欢乐:
我们多数人至少可以在刹那间察觉到我们自身的自发性,而正是在这刹那间,我们获得了真正的欢乐。
幸运的是,还有人愿意坚持把这一刹那变为永恒。这样的人从来都不会很多,但有这么一群人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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