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尤悔(乌苏国 和璟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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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兵太快了。
小王爷在疾驰的马背上大口喘息着,金丝银线的华服早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仿佛在到处宣扬着马背上的已经不是一个富贵闲人了。
他已经跑死了三匹马了。
明明哪里都看不到他们,却又好像哪里都是他们的影子。他不敢走得太靠近城池,只能在山野间穿行。
一路上,断断续续地都是山村里人们安居乐业的声音,有大汉的呐喊,有妇女的山歌,有老人的闲谈,有孩童的欢笑。
他记忆里浅处的,深处的嘈杂也不知是被何方神明拨了出来,一遍遍在他耳边回响,先生的讲书声、卫孃的大嗓门和秀元、秀宝的吵嘴声。
两种毫不相干的声音,却随着他离王府越来越远而变得越来越贴合。
小王爷艰难地撇开杂念,专往山的深处跑。
其实他本来抓住了盛夏的尾巴,其实本来栾花在王府的庭院开得正艳,其实本来他应该坐在书房里凝视窗外一片金黄。但已经入秋了,山上的栾花只有红绿交杂的斑驳一片。
有少女清亮的歌从山的深处传来:
“木栾山上开,郎君天上来。赠我一枝花,我奉笑颜来。
木栾山腰开,郎君天上来。赠我一片叶,我奉奴嫁妆。
木栾山下开,郎君天上来。赠我一串果,我奉郎妾心。”
他将马停在溪水边,解鞍饮马。马快坚持不住了,而他也没地儿去找第四匹马。他边饮马,边躺下望天。
初秋的午后,人总是慵懒又疲惫,太阳直直穿过小王爷阖上的眼帘,现出一片橙黄。
“那是我的!”
“我的!”
“你昨天才吃了妈做的饼子……”
“那蛋是你昨天吃的呀!”
“才不是!”
“两个瓜货还不搞快点儿吃饭?一会儿老子给你一家敲一个筷头儿!”
两个小孩的声音渐渐平息了。
乌苏的男的都豪爽,乌苏的女的都泼辣。
小王爷睁开眼,那片栾树林好像正在跟着阳光里一缕看不见的风一起摇曳晃动着,分外明丽璀璨。毛色已经和泥土一个颜色的马骤然停丁动作,困惑地抬起丁头。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小王爷给拨出来的那点回忆也石沉大海。
“跑——!!”
他们总是来得如此悄无声息,形同鬼魅,只有现在,在被发现了之后,才会让这群马的蹄声一声接一声地跌进小王爷的耳朵。
“罪臣之子慕容氏!现下伏罪,与大将军之师回京,皇上念你知错能改尚可赦你大罪!”
小王爷的回答只有不要命地狂奔。
尽管手已经按紧了剑鞘,尽管耳边又回响起,在自己临走前,卫孃骂自己的那一次:“小王爷真的是个小瓜货。”
突然,千万般蹄声、千万般弦发声中,传来了那个他夜夜梦中反复回响的声音。
“卿玉。”
他在叫他。
“回京师吧。”
为什么?为什么要他回去?他回去只有死路一条。他还不想死。要死,他也要死在乌苏。
“回京师吧,爸和卫孃秀元秀宝他们都在京师呢。”
“去看看他们吧。”
这几个名字,每个都是一柄利刀,已经刺得他丢盔卸甲
他就要掉转马头。
但即刻,他又向反方向奔去了,朝日落的万向,朝乌苏人的太阳鸟的方向,而同时,他们的大将军也低沉着嗓音,似乎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追上去,抓住他。”
启元军的力量当然是不可小觑的。若是换在往常,慕容家的小王爷会毫不犹豫地答道:“那是当然,谁叫他们是慕容将军府上的本族部曲呢!”
就算是抓往常和自己打成一片的小王爷,铁面无私的启元军也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小王爷曾经在跟着启元军围猎的时候捕到过一只鹿。
鹿向来都是灵动的象征,这只也不例外。小王爷常年随着启元军围猎,见到的鹿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也习惯了这种小生灵伏在地上喘息。但这只鹿,浑身纯白,连角也是白的,实在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各种古代神话里的神鹿。
那次,将军的几个朋友也一同随行。不知道将军和朋友们说了什么,将军不一会儿便兴致缺缺地挥挥手,让军士们把鹿就地杀了,剥下皮草,带回去给将军父亲做件大衣。
“慕容兄,万万不可!白鹿,那可是祥瑞之兆啊!”隔着树林,小王爷听见这几个朋友叫道。
“哦?那好,陆兄说的也是。不杀,便是了。”
于是,军士们又将白鹿放倒在地上,脖子上系上带子。
将军朋友们很是争执了一番,唾沫星子满天飞。他们每说一句话,将军便像是不嫌烦一样,让军士们放了白鹿,又让军士们将尚未跑远的白鹿捉回来。军士们也像是不嫌烦,将军说放白鹿,白鹿立刻窜出去好几丈,将军说捉白鹿,白鹿便又在弹指之间回到将军眼前。
就这样折腾了半个时辰,将军和军士们倒是没有累,鹿却已经被折腾得奄奄一息。最后,将军仿佛觉得这场闹剧已然索然无味了似的,放走了白鹿,自己带着启元军离开了。
小王爷记得那时候白鹿发现周围忽然少了一群人茫然无措的样子。它试图站起来,但是已经站不起来了。它的浑身都沾满了尘土。
绝望地看着将军和启元军渐行渐远。
就是这样一支军队,在小王爷身后悄无声息地追击了五个昼夜。
乌苏人常说,向着太阳前进,太阳鸟会给你方向。他朝着日落飞奔,想要赶在日落前,抓住太阳的最后一缕余晖。
他生在乌苏,长在乌苏,他要用自己的血,为乌苏奉上最后一幅画卷。
少年策马驰骋,伸出手,去触碰那轮遥不可及的太阳,用以告诉人们,虽然太阳终究会落下,但乌苏,将太阳烙在了中原大地上,永不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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