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果问,中国历史周期性演变的逻辑是什么?吴晓波可以提供一副六字对联加以说明:上联——“发展是硬道理”;下联——“稳定压倒一切”。这两句名言都出自20世纪末的大改革家邓小平之口。一言以蔽之,就是发展与稳定的辩证史。中国历史从未走出这副对联。发展经济必须放活民间,实现繁荣,而繁荣日久,地方势力就会坐大,商人就会骄纵,中央权威就受到挑战。此时,便需要进行集权式的变革,加强中央权威和控制力,可是如此势必削减地方,侵蚀民间,造成生产力的下降,最终仍然会导致政权新一轮的不稳定。至此执政者面临考验:是任由矛盾激化,还是再度放权让利,促使经济复苏?如果要找出一个可供印证的历史标本,从汉初的“文景之治”到汉武帝桑弘羊变法,最为合适。
汉文帝、汉景帝执政前后七十年,这是大一统中央集权建成后的第一个经济大繁荣时期,史称“文景之治”。这场繁荣的出现,是放权让利式改革的结果。汉帝国初建时,天下已纷乱数百年,满目疮痍,国力极度羸弱,政府改变了自商鞅以来的全面管制政策。放开关税,放松对山林矿藏资源的专营,这是两个非常重要的政策变动,前者减少了地区之间的物流成本,汉朝从此没有再设关征税,统一市场的优势得以展现,后者则把利益最大的资源性产业向民间开放。这两大政策的推出,直接导致物流交易的活跃和工商业的繁荣。在放活工商的同时,朝廷对农业则采取了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政策。租率最终减为三十税一,一度甚至还全免田租,长达十二年之久,这是中国历史上仅有的一次。这样的宽松政策,可以说是休养生息,也可以说是放任自流——实行了七十年。根据史书记载汉朝国库用以串钱的绳子都朽掉了,中央粮仓里的粮食多得更是陈谷叠陈谷,以至“腐败不可食”。然而,七十年的经济大发展使得四大利益集团的格局出现了极其剧烈的变化。
第一,自由商人集团崛起,成为一股强大的势力,控制了国民经济的命脉性产业。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列举了西汉初期的二十一位富豪——他称之为“贤人所以富者”,其中,单独列出、比较详细地记载其事迹的有八位,前四个都是冶铁业者,其余则分别从事流通业、粮食业、种殖业和金融业。在国史上,支柱性产业被民间完全控制,仅汉初和民国初年两个时期。这些商人成为“豪强大家”,《史记·平准书》中有富商大贾横行天下、各地诸侯“低首仰给”的记载。司马迁还给这些商人起了一个称号:“素封”——“当今那些没有官爵和封邑之地的人,却可以在享乐上与权贵相比,这就是素封。”《史记·货殖列传》:“今有无秩禄之奉,爵邑之入,而乐与之比者,命曰‘素封’。”
第二,地方诸侯势力庞大,中央集权出现旁落的迹象。刘邦兴汉之后,实行的是分封制,众多同姓和功臣裂地建国。当放任自流的经济政策推出之后,地方诸侯利用各自的资源优势,迅速形成了强大的势力。其中气焰最盛者就是吴王刘濞,他拥有庞大的铸钱产业,而且吴地靠近东海,既有丰富的铁矿,也是海盐的盛产地,盐、钱、铁三业,让刘濞富甲宇内,他结交各国,逐渐成为一股足以与中央分庭抗礼的地方权贵力量。
第三,权贵与商人结成交易同盟,并极大地败坏吏治。《史记·货殖列传》中的刀闲、南阳孔氏等人“连车骑,交守相”,与地方诸侯互动频繁。汉朝虽然有禁止官吏经商的法令,可是执行得并不严格,在许多史书中都有官员与商人勾结、牟取利益的记载。
此时中央政府的有识之士便要求削藩,也就是著名的贾谊和晁错,但是此项政策引起了地方政府的激烈反抗,爆发了著名的吴楚七国之乱,发生在“文景之治”末期的这场叛乱,最生动地表明,在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制度刚刚建立起来的初期,中央与地方的集权、分权矛盾便难以均衡,甚至可以说是非此即彼,不可调和。从此,如何均衡两者,作出适当的制度安排,成了统治中国的首要课题,历代政权往往踯躅于此,兴盛或衰落也由此而生。此景,两千年以降未曾稍改。在皇权体制下,中央集权与地方分权从来就是一对很难均衡的矛盾,甚至可以说是非此即彼,不可调和。当中央把权力集于一身时,政权可保稳定,但是会造成地方创新不足,财富阶层受到官僚资本主义的重大压迫,整个社会处在低效率的运行之中。而当权力下放到地方就会出现截然不同的景象。
“七国之乱”平定后的第十三年,刘彻登基,是为汉武帝。他当政五十四年,一改前朝的休养生息政策,文治武功,一举把汉帝国拉回到高度专制集权的轨道之上,汉朝成为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就四大基本制度的建设而言,试验于商鞅,成形于嬴政,集大成于刘彻。
在中央与地方的权力分配制度上,汉武帝颁布《推恩令》,强行要求诸侯分封诸子为侯,使其封地不得不自我缩减,同时,朝廷向各地委派主管行政和监察工作的刺史,由此空前加强了中央集权。
在全民思想的控制上,他接受大儒董仲舒的建议,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让儒学成为唯一的正统思想,延续了七百年的百花齐放的景象到此戛然而止。
在外交政策上,武帝一反之前的绥靖政策,与匈奴展开了长期大战。不过,在经济上,长期战争却使得中央财政却出现了“用度不足”的危急情况。硬是把文景两帝留下来的充沛国库消耗一空,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汉武帝开始推出一系列强硬的国营化经济政策,涉及产业、流通、金融、税收等多个领域,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具有顶层设计意味的整体配套体制改革,具体的操盘人为桑弘羊。
第一, 产业改革:铸钱、盐铁与酿酒 就产业改革而言,首要之举,当然就是从利益最为丰厚的地方切割下去,于是,几个与资源垄断有关的制造业——铸钱、煮盐、冶铁和酿酒相继被国营化。汉初近百年,民间拥有铸造铜钱的权力,汉武帝从登基的第一年起,就开始了币制改革,由中央政府统一发行货币。在盐业专营上,汉武帝实行的是管仲当年用过的办法:招募民众煮盐,而由官府专卖。盐业专营对国家财政收入的贡献是巨大的,武帝通过盐业专营获得的利益约占财政收入的一半。自此,朝廷又出现了“用饶足”的景象。铁业则完全由官府彻底垄断,按规定,凡产铁的郡里均设置铁官,即便是不产铁的郡里也要在县一级设置小铁官,铁的冶炼和铁器的制作与销售,一律由铁官负责。全国铁业管理机构计四十八处。这一法令颁布后,民间不得再擅自冶铁,更不得私自贩卖,违令者,要在左脚戴上六斤重的铁锁,并没收其器物。这一政策已有别于管仲,政府不但垄断了销售和定价权,更直接进入了制造的环节。在国史上,从秦汉至明清,国家通过资源垄断获得专营收入的方式有很多种,大多采用的是资源牌照授权、控制销售渠道等政策,直接进入制造环节,实行“采产销”全面管制的并不多,这是典型的一次,今日所谓的“中央企业”应脱胎于此。可以说,汉武帝创办了中国历史上第一家国有企业。另外一个被专营控制起来的产业是酿酒业。中国的酿酒业源远流长,其利润非常丰厚,从此以后,酒与盐铁并列称为“三榷”,成为国家实行垄断经营的主要产业,历代衍续,从未中断,而对烟草、茶叶的国营垄断也成为专营事业的重要组成部分。为什么酒,烟草和茶叶会被垄断经营?因为它们都是成瘾性商品,你会不断消费,所以利润巨大。
第二, 流通改革:均输与平准。如果说产业改革尚有先例可循,那么,武帝在流通领域展开的变革则完全是开天辟地的。其主要政策有二:一曰“均输”,就是统购统销;一曰“平准”,就是物价管制。根据汉律,郡国都必须向朝廷贡纳当地的土特产,在当时,这便是价值最高的交易物品。由于交通不便,这些贡品的运输成本很高,而且采购、保存十分繁杂,甚至存在各地商贾乘机哄抬物价的情况。桑弘羊就提出了均输的办法,规定所有贡品均按照当地市价,由政府统一采购,然后由官办的运输机构运往其他不出产此类物品的地区高价出售。朝廷在大农丞之下设立均输令,各地设均输官,建立起一个由中央统一管理的国营商业网络。在大力推广均输法的同时,桑弘羊还配套采取了一项新的物价管理措施,是为平准法。就是由国家来控制全国的物资和买卖,以平衡物价,它与均输相辅相成,成为中央政府控制市场、从流通领域获取利益的重要工具。均输与平准,一是管理零售市场,一是掌握批发环节,两者互相配合,构成国营商业的统一体系,是一种非常典型的计划经济运作模式。
第三, 税收改革:告缗令与算缗令 如果说,盐铁专营和均输、平准二法使得国家有力地控制了重要的产业经济,那么武帝推行的税收改革的法令则让全国的中产阶层全数破产了。公元前119年,汉军与匈奴主力再次决战,与此同时,山东发生重大水灾,七十余万饥民无以为生。在军费大增和紧急救灾的双重压力下,桑弘羊和张汤向武帝提议,向全国有产者征收资产税,是为“算缗”。根据颁布的“算缗令”,即有钱人一次性征收百分之十的财产税。“算缗令”颁布后,出现了有产者大多不愿主动申报的景象。于是,武帝使出了最强硬的招数,两年后颁布的“告缗令”,其内容就是鼓励举报,按规定,有敢于告发的人,政府赏给他没收财产的一半。这个“告缗令”相当于发动了一场“挑动群众告发群众”的“人民内部斗争”,此令一出,中产以上的家庭几乎都被举报,社会秩序顿时大乱。朝廷内部对这一法令颇多非议,武帝不惜用杀戮的办法来对付所有的反对者,这场举报运动持续推行三年之后,“告缗遍天下”,中等以上的商贾之家,大多被告发抄产,政府没收了难以数计的民间财产以及成千上万的奴婢,连皇家园林上林苑里也堆满了没收来的财物。
武帝执政时期,中国人口已经超过五千万,这也是地球上的第一个“半亿帝国”,他的集权变法使得汉王朝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汉武帝通过持续、系统的政策试验,确立了中央集权制度下的经济治理基本模型。从史书的记载可见,无论是产业改革还是流通改革或税收改革,其最终的结果都是“国库为之一饱”,即其改革的目标和效果都是为了增加中央政府的财政收入。从时间的角度看,几乎所有的经济集权政策都出台于汉帝国与匈奴的长期战争进入相持阶段的关键时刻。这些增收实施为汉匈战争的最终胜利提供了强大的经济保障。国家控制经济命脉之后,地方诸侯被剥夺了最重要的收入来源,与中央对抗的力量自然锐减,在经济上大大地保障了中央集权的重新形成。在这次改革中,通过国营企业体制“集中力量办大事”的特征也已然呈现。
武帝变法所造成的负面效应也是显著的。自实体产业及流通被国家专控之后,“文景之治”所形成的民间经济大繁荣的格局被彻底扼杀,汉朝商品经济从此趋于衰竭。算缗令及告缗令的实行,更是导致了中产阶层集体破产,工商动力丧失;政府对民间毫无契约精神,实质是政府信用的一次严重透支,从而造成民众的储蓄和投资意识从此锐减,而国营事业在“办大事”的同时,也体现出了与生俱来的劣质与低效率。各地铁官监造出来的民用铁器质量低劣,而且非常昂贵,还强令民众购买,导致怨声载道。
盐铁会议与“桑弘羊之问”。公元前87年,一代大帝汉武帝郁郁而终。公元前81年2月,汉帝国的朝堂之上举办了一次关于盐铁专营政策的公开辩论会,在中国经济史上,这可以说是最伟大的一次经济政策辩论会。一个叫桓宽的人详实地记录了辩论的内容,写成一部流传至今的奇书——《盐铁论》。 辩论的一方是六十儒生,另一方是桑弘羊和他的属吏。在这场大辩论中,时年七十四岁的桑弘羊明显处于被攻击的守势,群儒反对国营化政策的理由主要集中在以下三点:一是指责盐铁、均输、平准等是“与民争利”,造成官商勾结,物价沸腾,民间经济萧条;群儒所提出的这几点,在桑弘羊看来,都不意外,他一一予以回应和驳斥。在他看来,这些人来自民间,都没有治国的经验,只能提出国营化的弊端,却提不出有建设性的意见。他提出了著名的“桑弘羊之问”:如果不执行国营化政策,战争的开支从哪里出?国家的财政收入从哪里得?地方割据的景象如何化解?而这三项不正是治国者必须面对和解决的最重要课题吗?为了表示自己与满口“仁义道德”的儒生们的观念对立,桑弘羊在一百多次的回应中,从来没有使用过“仁义”二字。
许多人以为中国自古以来轻视商业,其实不然,自汉武帝之后的中国历代统治者从来没有轻视工商业,他们只是抑制民间商人而已。他们把最能够产生利润的工商业收归国家经营,深谙工商之于富国的意义。当国家直接进入产业经济阶段之后,国家资本集团就与民营资本集团构成了竞争之势,后者自然就遭到了打压。所以,轻视商人与重视工商,正是一体两面的结果。
盐铁会议是中央集权体制在中国出现之后,人们对经济治理模式的一次总检讨,面对一个前所未见、疆域广阔、人口众多的帝国,人们显得焦虑而手足无措,而刚刚过去的武帝“盛世”,既让他们感到了帝国的荣耀,同时也饱受集权之苦。在大辩论中,辩论双方所涉及的话题已非常深入,甚至可以说,困扰中国至今的众多治国难题,特别是中央与地方的权力分配以及国家在国民经济中的角色困境,在当时已经毕现无遗。群儒对于桑弘羊的政策,只知汹汹反对,却提不出任何建设性的方案,双方交锋每每擦肩而过。群儒一直不敢直面那道难解的“桑弘羊之问”。事实上,直到今天,国人仍然没有找到解决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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