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小小的高中一千人不到,半个学校认识半个学校眼熟。半个月才能出校门一次,在家里吃上一顿晚饭又要再次和妈妈告别。一个年级三百多号人,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被铁栏杆圈养在窄窄的教室里,空气里挤压着荷尔蒙的躁动和跃跃欲试。没有杂志,没有报纸,没有手机,没有游戏。层层叠叠的试卷里可能夹着一个动漫少女的黑白面孔,方格本里不是三角函数,而是盘盘五子棋大战,上课的时候总有同学忘带课本,或者假装忘带,和同桌在同一本书里聊天。
这是我的高中。所有人都渴望新鲜的消息,所有人都渴望感官被刺激。消息不胫而走,情绪一点即燃。
嘿。蒋头昨天在一班又查到了一部手机。
嘿。L和P闹掰了你知道没有,你有没有发现她们再也不一起吃饭了。
嘿。你看那个女的,真骚啊,裤脚挽起来给谁看。
嘿。阿宇谈恋爱了!
我手一顿。继续剪指甲。是坐我右边的两个女生在小声聊天。课间人来人往,喧哗声一片。
阿宇?哪个阿宇?隔壁班那个眯眯眼吗?女朋友是谁?是不是我们学校的?你怎么知道的?
我午饭的时候跟他们班Y坐在一起,她跟我说的。她说阿宇死都不说女朋友是谁,估计是我们学校的,但是应该不在他们自己班。
有没有可能是Q?我好像经常看到他们一起走。
不是不是,他们只是都是数学课代表,Q好像在学校外面有人吧。
他们怎么知道的?我盯着作业本,可是一题也做不出来,索性拿起指甲剪,继续把指甲剪的更短。我很害怕。尽管这两个女生跟阿宇毫无联系,但他们还是讨论的热火朝天,把他们能想到的一个一个可能性都列举出来研究了一番,甚至提到了邹邹。
邹邹喜欢的男生好像在他们班诶,不会就是邹邹吧?
有可能有可能哈哈哈哈哈邹邹你过来!问你个事情!
手指被剪破了。我心跳突然加速,拿纸巾擦血的时候听到了邹邹的声音。
“干嘛?”
“你知不知道隔壁班那个阿宇谈恋爱了啊?”
“……知道啊,怎么啦?”
我盯着止不住血的手指。像被一把刀划过心。胸口狠狠地紧了紧。
“没有没有,我们在讨论阿宇的女朋友会是谁,我们刚刚猜是你!”
“是我???为什么是我???”
邹邹的声音听起来很疑惑。仿佛她满不在乎。
“没有啦,我们随便一猜哈哈哈哈,学习太无聊了,需要点刺激的东西哈哈哈哈……。”
邹邹聊了一会,走了。她没有来找我。她已经一个星期没有找过我了。一星期前她还把我拉到球场的杉木林隐蔽地,偷窥阿宇打球。她为什么不找我?她是不是知道什么了?在产生这个疑惑的同时,我也有答案了。
下午数学试卷发下来了。九十三分。历史新低。最后三大题被打了三个叉和一个问号。前面的选择都是会的,但是都算错了。你是怎么写出这样的试卷的?
我像往常一样,看试卷到十点十分,等清洁阿姆来催的时候才慢吞吞理好书包。阿宇在小树林等我了。教室的灯光还没灭,小树林外偶有人影攒动,我和阿宇背对着教学楼,坐在小溪边聊今天发生的事。教学楼的灯灭了,小溪流的声音簇簇地响亮起来。阿宇把手叠在了我的手上。他的手心湿湿的很烫。我问他,你有没有把我们的事情告诉别人啊。
他说,他上周末在朋友圈发了我们的手。怎么了,你不愿意吗。
如果不是邹邹也喜欢他,我也不介意我和他的事情被公开,而我不敢跟邹邹说他,也不敢跟他提邹邹。我又想起了讨论八卦的女生兴奋的声音,又想起了邹邹夸大的冷漠,又想起了下午那张满是红叉的试卷。我说,我害怕。好多人都在议论了。
他说他把手机带到学校了,他待会回寝室马上就删。
从前总觉得,相爱的两个人应该像那个漫画里的小球找到了他失落的一角,然后两个人紧紧保护着彼此,两个人就有勇气一起滚下去了。可是当我真的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一面感激着神明能够让我找到我失落的那一角,一面更加不安,步步维艰,甚至想要逃离。突然间周围所有人的视线和声音都无限放大,好像所有人都能看见我看他时眼里不自觉流露的喜欢。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有时候坐在教室里读书,读着读着嘴角就咧开了,因为想起了他。
但是想起他的时候,总是会想到邹邹。于是又笑不出了。心会突然疼一下。我和邹邹不说话了。
心中莫名的情绪在邹邹的沉默下愈发膨胀,我称这种情绪是内疚,但又不尽然。我感受着阿宇掌心的温度,觉得自己像是在偷情;我怀着恋爱的甜蜜,却觉得那蜜比毒更毒。有时我想将这一切对阿宇全盘托出。但细想自己并没有替邹邹做决定的权利。她是否表露情感在于她自己的选择。再者,或许她已不再喜欢阿宇。
我早就没有了当初做决定时的孤勇。
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没那么无恶不赦。我不曾在阿宇面前将邹邹塑造成一个反派的形象,我不曾硬生生掐断了阿宇和邹邹已有苗头的情感。阿宇不知道邹邹姓甚名谁,甚至没有问过我,怎么最近我身边不再有某个圆圆脸的瘦小女生。
换一个恶毒的说法,邹邹也是咎由自取。她没有勇气争取,如今的局面也是理所应当。
我错在当我衡量情与情时,将筹码放在了世人眼中正义通常不会选择的那一方。我的痛苦源于放错筹码,源于自己对好友的不忠,源于打碎邹邹亮晶晶眸子的懊丧。而并非这段感情本身。
六月末是邹邹的生日,我写了长长一封信,像每次闹矛盾那样。过去这一招总是有用,我和邹邹哪怕意见相左,只要开成布公便能和好如初。毕竟我们都知道自己与对方是不同的个体,有差异再自然不过。
只是,最后我没能拿出这封信。
六月末我对邹邹说,祝你生日快乐。
她笑着说谢谢,却像是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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