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我念初中时,学校大门左侧拐角处,有一家用铁皮屋临时搭建起来的麻辣烫摊档,设备很简单,三张桌子和几张小椅子。
摊主叫赵锋是个东北小伙,我们都喜欢叫他锋哥。他整天套着一件黑色T恤,衣角沾了许多无法洗净的残渍,大声吆喝着,因为做生意良心,每天一放学,就会有一大批的学生涌过去光顾他。
后来生意好了,人手不够用,锋哥请了一个小姑娘来帮忙。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正在和锋哥收拾桌上的垃圾,身上穿着天蓝色的运动服,袖子卷到手腕处,额角沁着几滴汗珠。
她长得眉清目秀,不算特别漂亮,但笑起来脸颊上有两个酒窝,让人如沐春风。
我一时好奇,便开口问道:“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她转过身激动地看着我,嘴角抽动,可却什么也没说,扯了扯锋哥的衣袖。
锋哥笑着和我说:“她叫方琪,在这里念大学,下午空闲了就来帮帮忙。”
她低着头双手绞在了一起,脸色既有些难堪又有些尴尬,我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隐隐觉得奇怪。
02
自从方琪来了以后,锋哥的生意更加好了,两人分工合作,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经常看到锋哥在煮食物时,眼角会不自觉地瞟向一旁正在打包的方琪,黝黑的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绯红,眼里尽是藏不住的欣喜。
周四放学去光顾锋哥的生意时,只有他一个人在,忙得不可开交。
虽然很忙,可他总是趁煮食物的空隙,不停地抬头望向对岸的马路,结果,手开始不听使唤了。
“我要的是墨鱼丸,不是鱼丸啊。”
“我说过不加辣椒酱的,你怎么还加。”
“锋哥,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了,忘记给我找钱啦。”
听到顾客频频投诉,锋哥才恋恋不舍地把视线收回,可眉头始终紧蹙着,心不在焉。
那时年少无知的我们只顾着眼前的美食,并不懂得世上有一种让人失三魂丢六魄的病,那个病,叫相思病。
周五放学得早,路过摊档时,我看见锋哥在给方琪的手臂上药。伤口不深,却留下了长长的一道疤痕。
锋哥手笨,伤口包扎得很难看,他一边上药嘴里还不停地念叨:“这么着急干嘛呢,我一个人又不是忙不过来。”虽满是抱怨,可眼里分明都是心疼。
方琪静静地坐在小椅子上,看着包裹得像个粽子的手臂,又抬眸望着训斥她的男孩,嘴角扬起一个微笑的弧度,明亮清爽,分外温柔。
那一刻世界仿佛静止,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和凝望彼此而跳动的心脉。
03
周末闲来无事,我逗趣地问锋哥:“你是不是喜欢琪姐?”
谁知,锋哥想也没想就爽快答应:“当然喜欢啊。”
“那你会告诉她吗?”
未曾想到,我无意的一句话,竟如冬天的一盆冰水毫无预兆地泼向了他,直接冷到心尖。
原本上扬的嘴角,顿时耷拉了下来,拧着眉头,连头发都散发出垂头丧气。
“她是大学生,我一个没钱没文化,只会做麻辣烫的穷人,哪里敢想啊。”虽然他神色平静,可心却空荡荡的,望着他,我仿佛也尝到了一种味道,很苦,苦得荒无声息。
“我还带着我老爹啊,哪有傻姑娘愿意跟着我?”说完,他看向铁皮屋后侧的一个角落,眼里充满了无奈。
我顺着他的目光扫去,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位左腿截肢的老人佝偻着的身子,坐在小板凳上刷碗。
那里环境狭窄潮湿,光线昏暗,他身上泛黄的衣领还带着微微的褶皱,彰显着岁月的悠长,瘦削的身子板被埋没在堆积如山的碗筷里,让人看了不禁鼻子发酸。
长年浸泡冷水,他的手指有些开裂,隐约看见里面模糊的血肉,身子行动不便,动作极慢,但还是认真地用尽全身力气洗着每一个碗,然后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
锋哥走上前想要帮他,被他生气地一把推开,嘴里嘟囔着:“我没用,还能帮你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他说完这句话时,我突然就体会到了一种莫名苦涩的滋味。
在这个繁华的都市里,每天都流动着大量的金钱和财富,有着最光鲜亮丽的外壳,可是,在富丽堂皇的外表之下,是小人物难逃的命运与人生。
锋哥转身向外走去,脸有些扭曲,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乐观爱笑的他,红通通的眼睛竟凝满了泪,那心底的悲伤,炙热而浓郁。
04
后来城市规划改革,把学校转角处的摊档全部进行了清理,建起了一间间新的店铺,也有人开了一家新的麻辣烫,但口味却大不如从前。
没有人知道锋哥去了哪里,也没有人在意他的去处。只是在我放学的时候,经常看到方琪一个人站在原来摊档的地方,拿着一本笔记本,东张西望。
我好奇走过去,她看见我就像看见救星似的,紧紧抓着我的肩膀,然后给我看她纸上写的东西。
“你知道赵锋去哪了吗?”我摇摇头。
一瞬间,她眼里最后的一点光也熄灭了,瞳孔渐渐地缩小,一种难言的情绪慢慢涌上心头。
她强装出几分平静,嘴角挤出一丝微笑向我道谢,可悲伤还是抑制不住地从她的眉眼、她的头发、她的嘴巴,一丝一缕地流露出来。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那天锋哥凝满泪的双眼,既空洞又荒凉。
我忍不住问她:“如果锋哥喜欢你,你愿意和他在一起吗?”
明显地感觉到她的身子微微一怔,饱含泪水的双眼突然静寂了下来。
她拿起笔记本,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后撕下来递给我,转身离开。
天气渐冷,她穿着一件灰色大衣走在空寂的马路上,背影显得清冷又无助,路边的灯光照在她的身上,那么静,连眼泪落在地面上,都听得清。
纸上的每一个字,我仿佛都能看到她力透纸背的血和泪。其中有几个字被洇湿,模糊放大了伤感。
“我是一个哑巴,不配得到他的喜欢。”
原来,他们都一样,在被现实锋利的棱角扎得鲜血淋漓后,只能逃命般地离开,躲在无人知晓角落里,舔舐命运留下的伤口,可即便离开,手中还是残留了对方的余温。
05
再一次遇见锋哥,是在高考结束后的暑假。
他还是在做麻辣烫,只是这回不是窝在简陋破旧的铁皮屋,而是一家干净的店铺,虽然位置不算便利,但好在锋哥为人厚道,食物味道独特,很多客人慕名而来。
我们见到时都有些惊讶,不知为何,我的脑里突然就闪过一个女孩的身影,她孤身一人抱着一本笔记本站在热闹的人群中。
可是,还是不够热,不够闹,不够温暖内心的寒冷,不够掩盖内心的疼痛。
我忍不住问他:“你当初怎么走得这么突然,琪姐还经常来学校门口找你,可谁也不知道你去哪了。”
锋哥一听,立马瞪大了眼,原本粗犷的大嗓门变得有些喑哑,“她怎么这么傻,我有什么值得她惦记的。”
也许每个人的青春年少时,总会有一份旁人无法诉说执念,认定了一个人,就会毫无缘由地等下去。
那个暑假,我一直留在锋哥的店铺做兼职,他很忙,整天见不着人影,我问他出去做什么了,他也不说,只是神秘地笑笑,一个大粗汉子,竟然有些脸红。
06
上两周,我恰巧办事经过初中学校,发现拐角处开了一家新的火锅店。
我好奇地走过去,刚到门口,就听见有人在喊我。
“你怎么来了,来来来,今天我请客,要吃什么随便点。”
我一回头,原来是锋哥。他看起来比几年前年轻了许多,穿着浅蓝色的衬衫,梳着整齐的发型,午后的阳光洒在他身上,连头发都焕发光泽。
我有点吃惊,锋哥几时变得这么帅了?
下午来得早,店里没什么人,只有几个服务员在打扫卫生。他拉着我走入店内,挑了一间最舒适的包房。
接着,他扭头朝外面喊了一声:“媳妇,拿菜单来给贵宾点菜。”
当时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出现在我眼前的居然是方琪。她左手拿着菜单,右手还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脸上写着的全是幸福两个字。
看见客人是我时,嘴角溢出一抹笑,有些娇羞地红了脸。
我打趣道:“锋哥,你这速度真够快的啊。”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哈哈大笑,“如果不是你告诉我,我真的一辈子都提不起勇气来找她。”
07
原来,在锋哥搬走后,方琪一直没有离开。她拒绝了父母在家乡为她安排好的一份体制内的工作,选择留在了这个大城市里漂泊。
她跑遍了全市的招聘会,不管规模大小,只要有机会就去,可当面试官发现她不会说话时,目光立马从丰富的简历上收回。
在她起身离开后,清楚地听到面试官在感叹,“真是太可惜了,居然是个哑巴。”
方琪的心瞬间被狠狠拧成了抹布状,从小到大,因为不会说话,没有人愿意和她玩耍,每次她走上前去,别人总会回她一句:“你是个哑巴,连话都不会说。”
“哑巴”两个字,像一道雷狠狠地劈在心尖上,痛得她说不出话来,只想哭。
久而久之,她选择一个人安静地待着,虽然没有朋友,可她还有自己。
直到在大三那年遇上了赵锋,一个愿意和她做朋友的男孩,一个时刻惦记她安危的男孩,一个在生命里消失了许多年,被小偷抢包时突然出现见义勇为的男孩。
当拿着包包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褪去了当年的羞涩和自卑,他紧紧抱着她,在她耳边呓语:“对不起,我回来得太晚了。”
所幸,所有的坚持都得到了回报,曾经吃过的苦都有另一个人来拥抱。
茫茫人海,总有一人穿越人潮来到你的身边。
她遇见了他,他找回了她,一生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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