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次被锁定,莫名其妙)
1976年夏秋之交,我上高中了。
那时上高中,不看学习成绩,不用考试不需分数,但必须要经过父母单位、所在大队推荐。各班还分不同的专业,我们这一级共六个班,分农林水、农机、美术、文艺、兽医和人医六个专业。
我被广大贫下中农推荐上了高中,学的是兽医专业。我六舅是个兽医,每当他歇班回家时,常被请去帮人家看看喂的猪如何养的羊咋样,颇受邻里尊重。还有县兽医站那个外号"红鼻”的兽医老刘,隔段时间就骑着高大雄健的栗色种马在路上抖风,那个景象形成的视觉冲击,任谁都会转换成心中强烈的艳羡。所以,我觉得自己读了个好专业。第一次实习活动,是到一个叫做十二户的村里观摩母猪结扎,场景虽说是血淋淋的,但当时却没感到害怕,反倒觉着将要学到真本事了。
刚入学时,我们的校名叫做县中学,之后一年左右恢复了一中旧称,学制二年。各个班级,除了称作高一高二某某班,还按入学年份叫高XX级X班。比如,我就在“高七六级五班”。
我们班主任老师是王海清先生,是个极具亲和力的人,眉目秀朗举止儒雅,师母在外地供销社上班,夫妻常年分居两地。王老师住在学校的单身宿舍,同学们喜欢去他那里,不光说学习上的事儿,也家长里短涉及到其他的话题。王老师喜欢学生——甚至可以说是打从心底里亲近学生,与学生关系融洽和谐,在我们学校里是有名的。
开学报到时,王老师点着名跟同学们一一见过。点到我时,王老师一把把我揽进怀里,双手捧着我的脸,用泛出柔光的眼神看着我说:“过来我瞧瞧,身高一米四,不到十四岁。"等看过我的模样儿,接着又说:“可爱的小家伙。唔,到座位上坐下去吧,以后有什么事就跟我说!” 后来王老师一直把我当成他的孩子一般,加上我和他大儿子是一级邻班同学,时不时就把我叫去玩。我那时很腼腆,第一次去还羞羞答答,后来常了习惯了,也就不再拘谨。碰到有客到访,还主人一样替老师照应。
很快的,入学两三个月的时间了,同学们彼此之间就熟悉起来,各自有了谈得来处得好的伙伴。我要好的同学叫Z辉,家住面粉厂,与学校相隔不远。他瘦瘦高高的,行事讲义气但有时缺少分寸,偶尔还带着些许痞气。
学校规定中午一律在教室午休,同学们在课桌上睡觉。有一次,Z辉见董红生同学躺那儿,就划了火柴烧他的头发。我头一回见识到,火一点着头发就急速蔓延,满头上跳跃着幽蓝的火苗。Z辉吓坏了,赶紧用两手扑打,好歹扑灭了,董红生同学也被扑打醒了,懵懵懂懂弄不明白怎么回事。这种恶作剧,当时感觉好笑,现在想想却害后怕。
放学后,我们时常顺路去Z辉家里。冬天,他会约着几个要好的同学,到厂里的澡堂洗澡,这对我来说是无比的享受。第一次洗澡时,我用肥皂洗了头,可一摸却涩涩的,不知什么原因。等后来才想明白了,是因为长时间不洗头,头发油腻摸着滑溜溜的,而光用肥皂洗头并且只洗了一遍,洗的不彻底不干净,可不就涩涩的吗!当然,那时也没有现在家家常备的洗发露护发素,有条件又讲究些的,只是用块儿好一点的香皂而已。
王老师和Z辉现在都不在了。Z辉走得很早,他高中毕业后分配在造纸厂工作,由开始好喝酒,发展到常年酗酒,把肝弄坏了。王老师近几年才走的,享年近八十岁。他走后,我还写了一首题为《想你》的诗。
1976年是个特殊的年份。
这一年,吉林下了陨石雨,唐山发生了大地震,死了几十万人。各级动员全民防震,家家户户用塑料薄膜盖起防震棚,安上床,白天坐在上边玩儿,夜里让孩子们睡。地震那会儿,几乎天天下雨,土地象是饱和了,不仅渗不进雨去,而且还平地冒水泡。我每每在这样的天气里,内心会潜生着莫名的悸惧,总有些隐隐的怕,以及阵阵的忧。
那是因为1974年8月发大水的恐怖经历,让我刻骨铭心。那年从8月10日开始,雨连连绵绵下到了13日,天空就象撕开了道大口子,雨水哗哗倾泻不见止息。到13日下午,墙外胡同已变成了河流,墙内天井里的水已排不出去,开始往房间里倒灌。
当时我们家里的人,父亲在外地,大姐在单位二姐在学校,就母亲和三姐、我、弟弟在家,只好请来屋后邻居帮忙,先堵住院门口,又在房门口拦上木板,再用土筑起来阻挡雨水。到后来,必须用脸盆从房间里往外攉水才行。弟弟小,天刚黑就睡了,母亲领着三姐和我轮换着攉水。开始我们干得很起劲,渐渐渐渐的,夜也深了天也凉了衣服也湿透了,夏衣换完换秋装,到下半夜连棉袄都找出来穿上了。电线杆已经全被冲倒,本来上半夜还能照明的电灯早熄灭了,四周雨云裹挟着湿冷的夜色,暗合着雨喧水哗的肆虐,加上不断传来的墙倒屋塌的闷响,我们娘仨谁也不说话,我知道,此时此刻各人的心都是揪着的。一个通宵下来,精疲力尽身心困顿心有余悸。
还好,经过娘儿仨彻夜奋战,无情的雨水终是被挡在了门外。第二天,看到满目狼藉的景象,听说别人家屋里进水泡瘫了土炕,我幼小的心灵涌动的不是悲情,而是稍感安慰且还有些暗自庆幸。
也就在防震、防汛的日子里,我上了高中。1976年的汛情有惊无险,但防震要求很严。要求最严的时候,我们得在教室后边的白杨树荫里上课。
很奇怪,刚上高中那会儿我时常肚子疼,到现在也不知道原因。有一次到校卫生室拿药,卫生室锁着门,我疼得趴在地上,找了块砖头顶着肚子。记得有个叫姜言权的化学老师,高高的个头,看到我趴那儿还特意过来关切地问询。
直到有一天,我疼得实在受不了了,就请假回家。那时候回家是步行的,走到城关农修厂门口时口渴了,我便到厂里的传达室找水喝。传达室里有三四个人正在听收音机,其中有个四五十岁的女的,靠在卷起的铺盖上斜躺着。
我用舀子盛着水,顺便听着收音机。里边吱啦吱啦光出杂音,等听清楚了,却是个带哭腔的颤抖的声音,播送着晴天霹雳般的消息:“……沉痛宣告……Mo-zhedong同志……九月九日零时十分……在北京逝世……”斜躺着的那个女的忽地一下惊座起来——那真如唐代诗人元稹对自己"垂死病中惊座起”的描写——拍着大腿呼天抢地地哀嚎着:“哎呀娘啊!哎呀俺那娘啊!”我也惊呆了,扔下刚盛上水的舀子,旋即小跑回家,一见到母亲就慌慌张张地告诉她:“Mo-zhuxi逝世了!”母亲条件反射似地站住了,神色紧张地责备我:“别胡说!可不能胡说!"可是,等听我把事情学明白了,母亲却显出神色黯然又无助的样子,象是问我又象是自言自语:“以后怎么办啊,这不是塌了天吗!"
可不就象塌了天吗,九个月内,周、朱、毛三大伟人相继去世。尤其是Mo-zhuxi逝世的那段日子里,厂矿企业机关单位的大门口,都有全副武装的民兵站岗巡逻,气氛凝重而压抑。
那年清明节还发生了“四五”运动,此后,我们写作文一般得写上一句话,叫做“继续深入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有一天,老师说再往下别写这句话了,我感到很纳闷也很奇怪,不过也隐约觉察出要发生点什么。直到小平同志又出来工作了,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到了十月,党中央在英明领袖的领导下,一举粉粹了"四人帮”,拨乱反正百废待兴,整个国家突然有了不同的气象,人民群众欢欣鼓舞,在朗朗的秋天载歌载舞,说是春天来了。
转过年来,到了1977年。上边说要恢复高考,我心潮澎湃,以自己的见识拼命想象着大学的模样,可怎么想也想象不出个具体的影像来。就暗自下了决心,一定好好学习一定要考上大学一定到大学里亲自看看它的模样。
参加1977年高考的人,大部分是早已走上社会的“老三届”。学校从我们高一选了五六个尖子生参加了当年的高考,他们竟然都进了预选线。最终,一班有个叫张Y明的同学被录取,进了一个师范类本科院校。当时学校还在校礼堂召开了欢送大会,大会氛围让我热血沸腾倍受鼓舞。
高中老校区礼堂
就在我暗自摩拳擦掌之时,王老师把我叫到他宿舍里,拉住我的手用商量的口气说:“考大学要体检,身高体重都有要求。你即便分数够了,也可能会由于身高不够,上不了大学。”我听了正在想那该怎么办时,王老师又说:“要不这样吧,你回家商量一下,先办个休学手续,在家自学一段时间,多吃点好的长长个,将来插班到下一级吧!”
对王老师的建议,我立刻表示同意。回家一说,家里人也认为是个好办法,并一再嘱咐我,要好好谢谢老师。
后来的事情,一切按着王老师的设想进行着发展着。等我考上大学时,身高体重都已不是问题,顺利通过了体检。快到通知书要求的报到时间了,父亲专门从外地回家,给我买了新皮箱、新皮鞋、新手表,然后又搭乘他单位的便车,先到他工作的地方住了两天后,便让他同事赵L栋叔叔送我去学校。赵叔叔很有意思,我喊他叔叔,他怎么也不让,说是叫哥哥就行。可是,我还是个学生,他已经三十多岁了,又是父亲的同事,我就一直坚持喊他叔叔。参加工作后,我还是这样喊他。
我俩坐火车去的学校。到校时已是深夜,第二天吃过早饭,赵叔叔就回去了。我左左右右打量着对自己来说是全新又陌生的校园,心里滴滴咕咕,大学的房子也是盖在地上啊!
再后来,我时常琢磨一个问题:如果1976年不是1976年的样子,那么我的、我们的生活,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我的大学教室
我的大学教室
我的大学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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