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写这文章时,正临近清明,也正好是我母亲的百天忌日。
‘百天’这个词语,我曾经以为只有小孩子刚出生时的百天,情侣谈恋爱的百天纪念日,没想到去世之人,可以拥有百天忌日。
去年十月份,一向和我不怎么联系的二哥突然给我发短信,咱妈最近身体不太好,你请假回家呆几天吧。
其实,关于我母亲,我在得知她患有癌症之时,就已经做好了总有一天她会离开我的准备,甚至我在自己脑海里演练了无数遍她离开的场景,这样或许有一天真的需要面对时会没有那么痛苦。
我直接给我哥打电话,我买这下周一的火车票吧。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说,就这周吧,买机票,快点的。
那时候我才意识到,死亡逼近一个人是什么感觉,要亲身经历亲近之人的离去是件多么多么难以承受的事情。
其实,现在想来我是幸运的,在我母亲去世前,我尚能陪伴她一些时日,尽管那些日子,她早就不能和正常人一样吃饭睡觉,几乎失去了多半的意识。
老天爷带人走是不挑时间的,有一天的上午,突然人就不好了,所有的人着急忙慌的连带着行李,连带着人,一起开车回到了几百公里外的老家。
大人们什么都不肯说,但是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人死归土,叶落归根,期数已尽,该回到能安葬母亲的老家了。
母亲有着非常顽强的生命力,在那寒冷的冬日,破旧的村庄里,依旧扛过了两周,直到2017年的第一场雪,那场寒冷,直接终结了她的生命。
母亲是下午5点16分去世的,就在我的怀里。我一点一点感知到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身体越来越冰冷,我奶奶在旁一声一声唤着我母亲的乳名,父亲想上前看看母亲最后一眼,被奶奶训斥走了,按照习俗,太早过世的人,她老公是不能看着她去世的,晦气。
寿衣早在母亲去世前几天就悄悄买好了,谁都没明着商量这个事,但是都在心里默认了这个事实。
我记得最先来家里的是老舅,他和奶奶还有我哥哥们一起帮母亲穿寿衣,我在一旁边哭边拽着她的手,好像这样的话人就还没过世一样,老舅哽咽着和我说,好孩子听话,再过一会身体僵硬了就穿不上寿衣了。
我父亲就在两个房间过道的地方,看着给母亲穿寿衣,我不懂这是什么习俗,只知道这是何等的残忍,不能亲眼看着自己的妻子去世,只是因为一句‘晦气’。
在关于母亲的这场丧事中,有很多被称之为习俗,却又很荒唐的事情。
母亲去世后的一个小时内,家里就陆陆续续来了很多长辈,多数是男人,他们先是上前安慰,再是一根接一根的抽着烟,商量着门这么小到时候这死人该怎么抬出去。
托他们的福,当天晚上灵堂就搭好了,我们挨个给前来帮忙的人答谢,在寒冷的夜里为他们烧一顿感恩的饭,然后被长辈嘱咐,好好休息,这几天要很忙。
农村丧事,要像喜事一样挑个好日子,一七二七三七四七五七六七七七,真正的丧事从开始到结束要维持49天,我们家族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健在,所以母亲的丧事只能简办,选在了去世后十几天的时候。
第二天便开始由我的哥哥们开始报丧,他们要挨着去通知来参加丧事的人,再去县城办理丧事续办的花圈、唢呐、伙夫等等,在这一路上,他们要穿着白色的衣服,裹着白头巾,在腰间扎着麻绳,见到同村认识的人就下跪磕头跪谢。
这中间,最难的一次便是去外婆家报丧,其实外婆家和我们在一个村,事情早就知道了,外婆难过到得有人专门看着,但是报丧这个流程还是不能少,我们小辈们,拎着一些吃食,一进门就哭作一团,完全没有人在意一次一次的告诉外婆丧事,对她是多么大的伤害。
都说至亲之人去世时,你不一定能感到很悲伤。于我而言,真正难过的只有见证母亲去世的那个晚上,是哭到昏厥,心口痛到难以呼吸的那种难过。再往后在等待母亲葬礼的日子里,母亲的灵柩就在院子里,我常常站在灵前发呆,感觉不到母亲去世的实感,我想我大概是铁石心肠之人。
农村在葬礼前和葬礼中均有哭丧一说,这种哭丧不是说你悲伤到默默流泪,也不是你深夜难过的躲被窝里哭,而是你要在很多人面前,在任何需要哭的场合中,只要别人一声令下,你就得哭。
我生性固执,又不肯人前示弱,自然是不喜欢在人前哭的,就算哭也是小声啜泣,绝不会像那晚那般哭到昏厥。
但是习俗呢?习俗要求在葬礼前的这十几天里,只要有人来为我母亲烧纸,我就要去安慰,然后陪着哭,在对方哭的差不多的时候再把对方拉起来。本质上这是一件非常严肃又悲伤的事情,我生来看不得人落泪,看旁人落泪,自然是就哭了,但问题是我哭的声音不够大。
负责这场丧事的总管三番五次来我家,专门和我父亲强调了哭丧的事情,你看这灵前一直没有哭声,要被村子里的人嘲笑啊。他转而看向我,你是家里的女娃,你妈妈去世了你不伤心吗?该哭的时候得哭啊。
我想要反驳,却又觉得自己不孝,便低头装作没听到。
于是这院子里需要有哭声的事情,便落在了我奶奶和我四婶婶身上,她们轮流在午饭和晚饭时间,在灵前一声一声嚎哭,我不想卑鄙的说,我母亲的丧事对她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因为母亲生前其实和奶奶四婶婶关系一般,但是她们的哭声表现出来的,衬托的我是实实在在的不孝女,不为母亲落泪哭丧的不孝女。
在葬礼前一天,按照习俗,孝子们主要负责两件事情,招待好来的所有客人确保吃好喝好葬礼不出差错,同时就是守灵。
其实按照习俗,守灵该是一整晚的,但是我们小辈们都年纪太小,故而改在了白天,这算是在这场习俗斗争中,我们唯一的改变吧。那天我们需要在灵堂待一天,不像古时候那样时刻跪着,有人上香就陪着跪,吃饭就在灵堂前吃,其余时间站在灵堂旁就可以。
下葬是选在早上的,天刚亮,负责抬棺木的人和我们小辈们就出发了,下葬中任何长辈,包括我父亲都不能在场,所以在这场葬礼中,我父亲并未能看到他妻子过世,也未能亲眼看到他妻子下葬,这一切都有习俗可言。
那寒冷的冬日里,我是女眷跪在田地里等着下葬,我哥哥们负责和其他人将棺材安放到正确位置,这期间一阵又一阵的冷风吹来,太阳也迟迟没出来,旁的人便在坟墓前生起了火堆,寻找着田地里有什么农作物可以烧的吃,我没敢上前问问,这也是习俗的一种吗?
等到我们下葬后返回,亲朋好友几乎走光,剩下的只有曾经安放过灵柩的那片土地,还有些真正悲伤的人。
在这场丧事中,我没有任何可以抗争的余地,只需要像提线木偶一样,尽情像外人展示自己的悲伤就好。
我很悲伤,但我不能体面的展示这种悲伤,而是需要迎合所谓的世俗眼光,使劲儿哭来让别人觉得我母亲生养了个好女儿。
我替我父亲悲伤,他们一生恩爱,他却不能看看妻子去世时的样子,也不能看着妻子下葬,尽管他在无数时候哽咽到难以出声。
在这场和习俗的斗争中,我以失败而告终。人们议论的还是谁家去世后哭声最大,谁家丧事的规模最好,却从未有人在意过,真正悲伤的人,哭不出来。
我不知道,还得过多久,农村的丧事才能不像喜事一般喜庆,人们能够不在乎葬礼的规模,花圈的数量,前来吊唁的人数多少,孝家提供的饭菜档次,请来的吹打质量如何,而是去真正在意这场悲伤。
作者:郭果果,八点钟成长圈专栏作者。外表风平浪静乖乖女,内心惊涛骇浪小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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