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不故

      从我躺在家中的大床上开始因为离家而失眠恐慌，我才意识到，我是真的长大了。我从来没有认真细数过自己在家待过的时日，只是得过且过般，偶尔遇见些不如意，还抱怨日子过的漫长。直到隆兄先我一步出去工作了，每年的假期屈指可数，春假7天无处安放，兴许是，离家越来越远了。

      很多时候我对家没有浓烈的情感，我是个多情的人，但我从不敢展现对家的依恋，只怕一发不可收拾。所以我总是镇定自若在家里问我会不会想家的时候傲气地说不会，只有孩子才会想家。殊不知，其实孩子最意识不到别离，因为他们还有时间，而我已没有更多。我为数不多为家掉眼泪的时候，都是因为我外婆。前年五一她和我妈他们来成都看我，分别的时候他们在我前一个地铁站下车，地铁人很多，外婆下去了，去忽然伸手进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让我注意安全，然后下一秒，那只满是皱纹无力的手，就被拥挤的人群挤了出去，然后我蓦地哭了，在人来人往的地铁上哭到不能自抑，所有人都在看我，我却根本停不下眼泪。最近的一次是过年的时候在老家，外公进来帮我带上门，嘱咐我门要扣好了不然夜里被风吹开要着凉。然后那个曾经扛起家里大小一切的背影，逆着光，微微驮着，出了我的房间。然后我躺在床上开始胡思乱想，开始想到如果他们有一天走了，我该怎么办。我甚至疯狂地想我要把工作辞掉了抛开一切回到他们身边，就像他们小心翼翼从我忙碌不堪的父母手里接下哭闹不停的我，爱我陪伴我，支持我长大。我甚至更疯狂地想在他们离开人世后接下他们教书育人的衣钵，站在三尺讲台继续他们树人的情怀，讲述他们如何给予我这样丰富而不矛盾的情感，以及每每想到便抑制不住热泪的过往。但我知道我很难做到这样，因为我也会有自己的小家，一个新的家。在那里我终究要成为一个贤惠的妻子，一个智慧的母亲，要扛起家里不论是经济还是情感维系的重任，我终究会有新的角色，我会陷在其中，抽不开身。人生总是不完美的，有限的时间却要应对无限的事情，有限的身份却要去照应无限的情感，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却又庆幸还好不是三头六臂了，不然得去处理六头九臂的事情，更没得喘息。

      不知不觉离开故乡已经四年，只得感叹时间如此匆匆。前些日子一起长大的堂姐先一步嫁人孕育了新的生命，我迫不及待和隆兄分享这样的喜悦，却也不可逃避自己真的长大了。几年之后我也将站在人生重要的十字路口，抉择而不是思考到底要不要选择婚姻，要不要选择成为一位母亲，一切都来得这样突然，突然地毫无准备，或说无法准备。成都因为高考的志愿以及隆兄的出现近乎成为了我的第二故乡。我至少熟悉这里的地铁线路，说得上几家地道的苍蝇馆子，讲得出几句模凌两可的异乡话，最重要的是，我安放了我的情感，我也满足于这点滴之间。有句文艺的话如此说：“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这句话传遍了大街小巷，可谓妇孺皆知，却鲜有人再去想为什么会这样。我也曾经如此跟风，直到前年和隆兄一起去了北京，走在五道口星星点点的商圈，雾霾很重，我们和朋友吃了饭，散步回酒店。已经是8点多快9点的样子，途中的办公楼走出一个西装革履的影子，看不出加班的他是否愉快，但深埋在庄严里的眼光却是散漫茫然。寡言的隆兄忽然和我说：“如果是一个人，我不知道能不能待得下这偌大的城市，这里太大了，而我如此渺小，像一粒沙子一般，哪里又有我的容身之处，哪又还会记得到底要拼出什么样的价值。”我久久接不上话，却突然感到紧握的手如此安心。天南地北总是有情才安放得下孤寂的灵魂，不然何处谈得上故乡，何处说得上爱呢？或许我们爱上的从不是一座城，而是爱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为了不被同化得冰冷，紧紧相拥在一起的彼此。

      如今期限已到，我又将重新启程，去一个全新的地方，隆兄亦然。那里于我们而言，充满未知，充满恐惧，也充满期待。隆兄不得不在上海这座陌生的城市开始自己孤独的打拼，先我一步驻足在那里。或许他也不得不套进他厌倦的西装革履，以展现他的专业和精干。他也不得不面对随时可能到来的加班，随时可能宣布结束的假期，以及随时可能告诉我，今天不能来看我，抑或是今天不能来机场接我。我们终究没办法要去一个没有彼此在身旁的地方，各自面对更多挑战，更多诱惑。我也将强迫自己去习惯独来独往的生活，一个人上下课，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应付不得不应付的应酬，一个人吃不得不吃的闭门羹，一个人消化异地打拼的心酸与苦楚。但值得庆幸的是什么呢？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只是一架飞机两个多小时的距离，没有被上帝戏弄，相隔一世的缘分。我也曾忧心繁多的诱惑会不会终究迷了彼此的双眼，让我们陷于其中难以自拔，但如今我内心沉静了很多，因为我开始意识到，选择越多，错误可能也越多，既然最初所遇便是良人，又有什么好被诱惑的可能和必要呢？那些精致而绚丽的面孔也好，才华也罢，不过是须臾，是过往云烟。过分绚烂与精致的东西本就不存在于现实，它存在于虚空，是令人望而却步、望而生畏的艺术品，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有些人存于虚空，有的人扎根沃土，能寻得一个带着朴实的味道却又不失典雅的人，对彼此而言，已然是三生有幸。

      我说不清我的未来会在哪里，会不会再回到故乡去，但我永远会记得，故乡所带给我的或喜或悲的过往，这些都是不可替代的精神财富。或许故乡因为人的别离，甚至生死别离会慢慢变了味道，但故乡永远带着一丝让人牵挂的痕迹，我想，大约是来过，是爱过吧。便是情感，让它永远鲜活着，即使是在记忆里，也是不会老去的，不会消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