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退以后,乔娇泥没了脾气。桂香看她有点畏畏缩缩的样子,说起话来也是轻声细语的。
周念一直是桂香照看。可是,桂香没法一直看着,老家积累太多的事情,隔段时间,她要回去一趟,回去的日子,就只有乔娇泥和周念两个人。
桂香第一次回去,正是周念学走路的时候。在此之前,乔娇泥没有留意过周念,脑子里只有模糊的轮廓,混在小孩中间,她决计认不出周念。桂香走之前,会做一冰箱的饺子、面条和包子,乔娇泥不会做饭,只能这样将就。“给周念煮点粥。面条也能吃。”桂香嘱咐着,“太硬的不能吃,娃牙还没长齐。”
话虽这么说,乔娇泥还是自己吃什么就给周念吃什么。吃饭以外的时间,周念就坐在学步车里。想走的时候,她就走,走累了,坐下休息,想要抱了就哭,但乔娇泥在自己房间里,睡着的时候听不见周念哭,醒着的时候由着她哭。哭了几次,周念也不哭了,她经常就在学步车里睡着了。
乔娇泥病了,她感觉自己得了很严重的病,让她无时不刻都想死的病,不过,她没有尝试过死亡。她会想起周芦苇,心里划过一丝愧疚,仅仅划过,仅仅一丝,转眼又是僵硬的心肠,怪她太不争气,将整个家导向毁灭。毁灭,她想,为什么自己想死却不求死。
桂香在家的日子,她就整天整天地躺在床上,时间久了,桂香会说:“娇泥啊,振作起来吧,日子要往前走的。”乔娇泥回答:“这样,日子也是往前走。”
桂香离开最长的一段时间是在周念四岁,陈彬面临高考的时候,她回去照顾女儿的起居,再兼顾周念,有点力不从心。
“不要支支吾吾的,放心回去吧。我又不是第一次跟她两人过。”
“我周末会来看你们。”桂香说,她知道乔娇泥不会照顾孩子,每次自己回去一趟,再来的时候,周念会缩上一圈。
那天周六,桂香回乔家看望的时候,大门是开着的。“娇泥?”她叫道。走进门去,没在厨房和客厅看到他们。“娇泥。”桂香一边叫着一边敲开乔娇泥的房门,见她在床上躺着,“娇泥?”叫了这一声,桂香突然心跳加速,她没看到周念。
“周念,周念。”桂香慌不择路,迅速找遍每个房间,没有发现她的踪迹。想到进来的时候,门是开着的,她更加不安了:“娇泥,周念呢?麦呢?麦不见了啊!”
“你开过门吗?有人敲过门吗?我进来的时候,门是开着的,你知道吗?”
乔娇泥这才被唤醒:“门是开着的?”她回想自己躺下以前在做什么,好像去厨房倒了杯水,那时候她没看到周念,也没想到去看看周念,但她清晰地记得门是关着的。她坐起来:“不会啊,再找找?”
“不见了不见了,娃不见了。”桂香的两腿发软,抖抖索索地给陈正打电话,“阿正阿正,麦不见了,麦不见了。”她来来回回说了好几遍,才把发现的过程和陈正说清楚。
乔娇泥呆呆地看着桂香坐在地上,她好像想起周芦苇走掉时,自己给陈正打电话的情景。
才四岁多的周念能去哪里?八成是被拐跑了。桂香想到被拐的孩子可能有的遭遇,心碎成了末。
陈正火速来了,巡视一遍现场,怀疑是周念自己走掉的可能性更大。如果大门没有反锁,一拉即开,以周念的身高,她已经够得着门栓。
“多久没看见周念了?”
“最后一次看到门关着是什么时候?”
“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面对陈正的问题,乔娇泥没有一个能精确答上来。
“你是干什么吃的?!”陈正终于忍不住冲乔娇泥发飙。
乔娇泥彻底清醒,周念是真的不见了,而她说不上来到底不见了多久。桂香痛心疾首地默默流泪,她怪自己没把周念带在身边。
不管是被拐还是自己走,总要经过小区大门。海港新村的出入口只有一个,还有一个铁门终年锁着,并不通人。谨慎起见,陈正和同事仔细看了几天来两个门上的监控,没有发现周念的影子,也没有可疑的人带着孩子的影子。那么,周念极有可能还在小区里。
离发现周念失踪已过去十个钟头,分秒必争,不容懈怠。局里组建的专案队分成三小队,两队同时对每户人家进行走访排查,再一队搜寻小区的各个角落。
正值梅雨季,雨水不大,但没有停过。除了两处铁门上方有监控,小区内仅有的两个监控损坏已久,一直没有检修,这给搜寻增加了难度。
又是八个小时过去,一无所获。没有人见过周念,也暂且排除了有人意图把周念藏在家里。“有两户未排查,这两户常年在外,有线索的可能性不大。”其中一个探员说。
周念到底去哪里了?就在陈正决定扩大搜寻范围时,有人发现了周念,当时,她躺在最底层的楼梯夹缝中,满脸血迹,没有声息。是单元楼里的住户知道周念不见了想帮忙找一找的。本来,她不会注意到周念,地下室的灯坏了,她的身边堆杂着废铜烂铁,身上还盖了半层。
“这个单元谁搜的?谁搜的?”陈正大发雷霆,“一群废物!”他第一次这样骂自己的队员。
周念是自己摔下来的,很有可能是爬到楼梯的扶手上,下滑时没扶住,直接从旋转楼梯的空隙里掉下去。
经过初步的伤口处理,脸上露出一道七八公分的大口子,肉往两侧翻开,看得到颧骨。桂香一看就晕过去了,陈正忍着心痛陪在周念身边,直到她进入手术室。周念已经意识模糊了。
乔娇泥木头般地坐在等候室里,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力量在催促着她清醒。陈正时不时地看看她,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只是拿拳头往墙上打去。
周念是幸运的,砸在那堆铁锈里,没有因此感染败血症。她双腿骨折,好在发现得不算太晚,都接上了,休养得好,不会有后遗症。就是脸上那道伤,以后会留下明显的疤痕。
乔娇泥没有马上去病房看她,她第一次害怕看见她,以前只有厌恶。当所有人都离开了,尤其是陈正和桂香都不在的时候,乔娇泥才悄悄地走进病房。周念的脸都被纱布包裹,看不到伤口,但能分辨出伤口的位置,那里有黄色的药水渗在纱布上。
她已经几年不哭了。那一刻,她再抑制不住自己。这些年,她从心里恨周芦苇抛下孩子不顾,到今日,她才知道,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直抛弃这个孩子,自己又何尝比周芦苇好得几分。
哑哑地哭着,乔娇泥对自己说,是时候重新开始了,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
周念住院的日子,都是乔娇泥在亲自照顾。当她提出陪护的时候,桂香一点也不相信她能做得好。可是,她看到乔娇泥在细心地照顾着周念。乔娇泥还学着做饭,她说,这是基本的生存技能,我都活了一把年纪了竟然还不会,真是衣来伸手惯了。
桂香没想到她的变化会如此彻底,有变化是好事,只是这代价太大了。桂香还是忍不住感叹和心酸。
日子回到正轨上。桂香无需再时刻惦记周念和乔娇泥,多数时间是乔娇泥亲自照顾周念。那道伤口红得能滴下血来,触目惊心,每看到一次,乔娇泥就提醒一次自己的罪过。这道疤没有消平的迹象,而是越长越大,慢慢地高出皮肤,从硬硬的到有点软下去,经过了一年半。但增生的疤痕将一直在那里,也成了乔娇泥心头的一道疤。周念渐渐知道了那道疤不是每个人都有,那道疤不好看,那道疤还会招来众人同情和好奇的眼光。她也不再问乔娇泥:“外婆,我的伤什么时候会好啊?”
乔娇泥只能越来越疼她。
日子平静地过着,直到一天,旻澈打电话来说:“娇泥啊,我看到芦苇了!在杭州,芦苇在杭州。”乔娇泥竟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反应。一星期后,她才把这事告诉陈正,说:“如果她只是去玩,跟你说了也没用;如果她真长住杭州,现在告诉你也不迟。”
陈正说:“你会叫她回来吗?”
乔娇泥想了很久,说:“先确定了再说吧。”
陈正开始着手寻找,他猜测周芦苇有了新的身份,就打算从杭州2000年以后新增的户口入手, 那年有人口普查,周芦苇很可能是在那个时候补了身份证。
陈正找到了。周芦苇不叫周芦苇,她叫周舟,人在余杭,结了婚。乔娇泥看着复制下来的证件照看了又看,说:“是她。多了留海。”她抿着嘴,不知是哭还是笑。
“接下来呢?”陈正问。
“她结婚了。”乔娇泥轻轻呢喃,“结婚了。不知道他对她好不好。”
“叫她回来吗?”陈正问。
乔娇泥想了很久。“如果她现在过得好,就不要了吧。”
“要让她知道,我们找到她了吗?”
又是长长的沉默。“告诉她吧。让她选择吧。”
乔娇泥开始跟着桂香去教堂。桂香说:“教堂里有唱诗班,唱歌不比你学校里的合唱团差。你要不要去试试呀?”乔娇泥想去:“可我不是信徒,他们会不会不要我。”
“他们正在招人。你去试试呗?”
乔娇泥笑笑。“等陈正找到芦苇了,我就去。”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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