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想起一个故事。
在外打工的儿子被告知父亲病危,赶回家处理后事。也许是因为父亲看到久未见面的儿子,病情竟停止恶化,每日只缠绵病榻,却并不凶险。儿子在家盘桓数日,终于不耐烦了,对父亲说:“你什么时候死?我只请了一周的假。”父亲听后痛苦不已,不多时便自杀了。
之所以想起来,是因为今天的一则新闻:10余省份出台独生子女护理假,家里老人生病住院,子女可以享受带薪假期照顾老人。
政策法规当然是好的,让部分子女有机会从工作中脱身、理直气壮地请假去照顾病中的父母。我也不认为用法律来规定照顾的权利与义务是荒谬的,因为社会是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用法规帮忙纾解一些身不由己,无可挑剔。
但我心里就是一阵难过。
可能很多人都还记得前几年出台的另一项规定:“2013年新修订实施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老年人权益保障法》规定,家庭成员应当关心老年人的精神需求,不得忽视、冷落老年人;与老年人分开居住的家庭成员,应当经常看望或者问候老年人;用人单位应当按照国家有关规定保障赡养人探亲休假的权利。”
与之相似的是,《奇葩说》节目有一期辩题是,如果父亲在一周之内陪伴孩子的时间少于12小时,那么法律就判定他失去了当父亲的资格。对这条“法律”,你支持还是反对?
处罚不经常看望老人的孩子以及不定期陪伴孩子的父母,是硬性的规定,是托底的规矩。它用数字界定了在这样的社会关系中,底线在哪里。3天还是5天,一个月还是半年,白纸黑字会告诉你,如何表现是不逾矩的。
制定看顾病人的休假制度,让子女可以从工作中抽出身来照顾父母,这是激励的政策,是体贴的规定。就像2017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理查德·泰勒提出的“助推”这样的政策类型,即用聪明的策略去激励人们做出更有的选择。比如将食堂将蔬菜水果摆在更让人容易拿到的位置,糖果糕点等高油脂食物放在不那么容易取到的最上层架子上,从而激励(或者诱导)人们取用更健康的食物。好的政策是有“助推”的作用的。它就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地从背后推一把,或者一个点头微笑,引领你做出容易且更有效用的选择。
但有一种底线,我们很难去规定;有一种行为,很难去助推。
钱德勒在《漫长的告别》里言语冷漠地写道:法律不等于正义。法律仅仅是一种机制,你恰好按对了按钮,而且运气特别好,跳出来的答案才会是正义。
正是如此。法规不是万全之策。它们不会保证每一个家庭都充满欢声笑语,每一个父母身边都有乖巧的孩子,每一个孩子都有负责任的父母。
法律和规定是一张网,它尽量让自己织得足够细密,尽可能兜住更多的人。但网结与网结之间的那些空隙,还是需要温情和人性的手拉在一起,让心得以安放。
老龄社会与独生子女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问题。我无意争辩政策如何优化,或者如何保证执行力度。我想说的是,在父母子女亲情面前,那些眼神、语言和态度,恰恰都在法律无法规定的地方。
本文开头的那个故事,我猜是真实的。真实的故事总有沉重得让人不忍卒读的背景和错综复杂的缘由。那个儿子可能被生活重负压弯了腰,也许对父亲多年的做法心怀不满,或许那句“你什么时候死”只是一时的气话。但同时,它也无情地揭开了一个可能的事实:你可以规定一个人必须在另一个人身边,你也可以为一个人制造照顾另一个人的机会,但你永远无法规定和制造真心与真意。
人生有来路,来路是父母铺就的。从生命的开始,我们就带着父母送给我们的不可磨灭的印记:一双大眼睛,一哭就容易发红的鼻头,很能跑的双腿,对数字敏感的头脑,以及面对陌生人就会羞涩的性格......
有人说,父母离去时,自己的人生便没有了来路,只有归途。父母又何尝不是呢?我们的来路,他们也许正在归途。
归途路上,父母渐渐带走我们的孩子气:3岁时妈妈给我梳的“冲天撅”,10岁时爸爸教你骑的那辆旧“二八”,15岁被妈妈偷看的日记本......这些回忆都会在脑海里慢慢变浅,然后,在父母离开时,终于消散不见。
然而在一切最终消散之前,在命运的路重叠交错中,父母儿女之间那些无条件的爱与温柔,是在法律的框框之外的。
龙应台的《目送》这本书里,最让我难以忘怀的不是她对孩子说“你慢慢来”,而是她如何写她的母亲。比如,她用涂指甲油的方式和母亲共度时光:
“买了很多不同颜色的指甲油,专门用来跟她消磨卧房里的时光。她坐在床沿,顺从地伸出手来,我开始给她的指甲上色,一片一片慢慢上,每一片指甲上两层。她手背上的皮,抓起来一大把,是一层极薄的人皮,满是皱纹,像蛇蜕掉弃置的干皮。我把新西兰带回来的绵羊油倒在手心上,轻轻揉搓这双曾经劳碌不堪、青筋暴露而今灯尽油枯的手。涂完手指甲,开始涂脚指甲。脚指甲有点灰指甲症状,硬厚得像岩石。把她的脚放进热水盆里——她缩起脚,说:‘烫。’我说:‘一点也不,慢慢来。’浸泡五分钟后,脚指甲稍微松软了,再涂色。选了艳丽的桃红,小心翼翼地点在她石灰般的脚指甲上。”
你看,涂指甲油,本来是小女孩的活动,在这段文字里却让你看见衰老、残破、缓慢与沉重。可是就在这衰败与沉重之中,温柔与爱意满溢出来,就仿佛星期日下午黄昏时候太阳的亮光,让你觉得人生还有那么一点希望和有趣。
艳丽的桃红是女儿的来路,灰色的手背是母亲的归途。来路与归途,两个人携手走着。
跟母亲说再见,对龙应台也是难事:
“......离开她,是个复杂的工程。离开前二十四小时,就得先启动心理辅导。我轻快地说:‘妈,明天就要走啦。’她也许正用空蒙蒙的眼睛看着窗外的天,这时马上把脸转过来,慌张地看着我,‘要走了?怎么要走呢?’
......
“‘你看,’我搂着她,面对着大镜,‘冬英多漂亮啊。’
她惊讶,‘咦,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你的女儿嘛。’我环抱着她瘦弱的肩膀,对着镜子里的人,说,
‘妈,你看你多漂亮。我明天要走喔,要上班,不能不去的,但马上会回来看你。’”
这是一件难事,却做得极尽温柔。这种温柔,如果我们试图在法律中寻找,那必定是可笑的。若想在人心中寻找,有多少又是徒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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