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把弟弟从烂草堆里抱回家的时候,弟弟已经没热气了。
在天花病被世界彻底消灭了不到两年的时间里,边远的深山里,人们在对天花,痢疾之类带有传染色彩的病仍然恐惧至深的时候,死神飘过我出生的大山。一不小心打了个喷嚏,唾沫星溅到我后来的弟弟身上,于是他被痢疾缠上了,不到一岁的身体很快被折磨的没了人气没了人味没了人形。死神时刻窥探。
50年代出生在农村半山坡的母亲,上学的年龄在学堂断断续续去过差不多一学期后,因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了,只好上山挖野菜,和大人一起下地劳动挣工分,才免于被重男轻女的观念和思想卖掉。
爸妈结婚时是第一次见面。结婚就分家,一口锅,一个盆,真正是除了穷的叮当响啥啥也没有。母亲和圈里的牲畜一样起早贪黑的在仅有几分田地里扒拉,扒拉出我们姐妹仨,还让我们有的吃有的穿。母亲时刻小心翼翼的用她那刨地的那双干瘪的竹竿样的硬手护着我们不被嫌弃鸡屎狗屎一样嫌弃女孩子的爷爷厌恶和强迫送人。
被爷爷当手心肉一样整天握在手心的二伯娶的头房媳妇一口气就生了俩男丁,那个得宠的神气足可以把我母亲钉入地下十八层永世不得翻身。当二伯的小儿子被看病先生断为痢疾无药可救了后,像扔老鼠屎一样把看似断气的婴孩扔了。我母亲找来比自己身上要完整的多补丁摞补丁的破衣服把烂草堆里的孩子抱回家,不是为了给我们填补个的弟弟。母亲说那是一条命,扔了怪可惜的。院子老人说竹子都开花了,看你有啥回天之术?
母亲很爱院子后面阴坡上菜园地边的一点竹丛,常年绿。竹丛边是坡路,路下边是大院子各家的猪牛牲口圈。母亲经常路过时看到牲口生病,兽医看过后,牲口喝了些黑乎乎的草药水就又能下地帮主人劳动了。母亲从别人嘴里要来治牲口的草药名,石缝里,坟头上,河边,到处挖那些带刺带叶子的东西回来,熬成深褐色的水給我们的新弟弟洗澡,用嘴喂着喝。连牲口都难以下咽的草药终于熏走了死神。像蚯蚓一样软塌塌的弟弟终于呼吸到了人气。然后跟着我们姐妹仨和家里的牲口一起长大。
口齿迟钝的二伯打跑了头房媳妇后,又娶了个耳背的二房媳妇,又生个男丁,仍然得宠有加。爷爷还专门給他建了一排大三间敞阳而独立的新房。父亲母亲带着我们姐弟四个,和灶台,石磨,梨巴,箩筐,土豆,萝卜,猪草,鸡笼,柴火一起,挤在鸽子笼的黑屋里吃饭睡觉刨食。
某时,母亲被别人捉来挂在门口袋子里的一条小蛇凄惨的叫声惹起怜悯之心,偷偷的放掉。而后小蛇在屋内隐藏盘游多年,替母亲守护着从地里田里刨回的粮食,替游手好闲的猫吃了无数的老鼠。替母亲保全了我们总是闹饥荒的肚子。我们陆陆续续上学,离家,成家。
爷爷奶奶的五个儿子六个儿媳里,始终只有我的母亲和爷爷奶奶同一个屋檐进出。晚年的爷爷奶奶,不论白天还是晚上,有任何大小不同响动,母亲就立刻能辨别出是老人摔了还是睡不着坐起来了还是身体哪儿不舒服了。每次一有响动,母亲都会和父亲赶紧去看,不分黑天白日。如果摔了就赶紧检查询问做安排,如果睡不着从床上下地坐在椅子上了,父母亲就赶紧生火,免得老人冻到。爷爷总是晚上睡不着,总是坐在火塘旁,是不是的打瞌睡,父母怕爷爷滚到火里烧着,就轮换着成夜成夜的陪着坐。即使那样成夜的熬,熬的都快没人形的时候,母亲都不提当年怎样。
爷爷终于没等及住进我父母亲自己建的大三层楼房。我们姐弟四个把奶奶当宝贝一样爱惜,母亲时常看着嘴都合不拢。爷爷去世后,母亲更加善待间接性失忆的奶奶,时常当孩子一样哄。她幼时进了一学期的学堂,教书先生都没教会她认识自己的名字和写十个数字,那时先生都是凭心情,想去教娃娃就去,不想去教就自己下地种庄稼了。而我母亲却知道自己如何对待老人,子女就会如何对待自己。母亲也知道尽孝的举动,不是和教书先生一样的心情,不是凭曾经的是是非非以牙还牙,而是凭心,一颗柔软的满是善念的心。我所知道的善念,就是从母亲那儿耳濡目染的。耐心,温顺,用心,不是学堂和书本学来的,而是我母亲无形的言传身教。
她说竹子开花,不是意味着死亡,而是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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