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时汉 侵权必究,授权转载见文尾。

十五六岁时的艳云
2016年6月6日下午6时6分……这是一个旷世难逢的“六六大顺”之时,却不料也是一个人在世间的生死弥留之际。
7日凌晨4时许,她溘然离开了人世!
艳云,我没有最后一次看望她,把她呼唤,不能不说是沉痛的遗憾啊。
她是我的街坊邻居,且关起大门就是一家人,汉口话叫同屋连房。大约是小学毕业,我就从汉口长堤街北的大通堤沿搬到了汉正街巴家巷。我家住楼上一间小房,她家楼上楼下都有房,她睡的床可能就在隔壁,只一道板壁之隔。
那时我上居仁门中学,她其实也跟我一个学校,低一届。我们都是班上的活跃份子,当过班上的广播员。有一次,我和她被安排到同一次播音,在小小播音室里,有点面红耳赤,却没说一句话。
我活动圈子主要在同学中厮混。巷子里的男伢女伢不少,跟他们相处总有点自我压抑,不大合群,这可能因为我们家是全巷子最穷的吧。压抑使我过早地告别了天真烂漫无忧无虑,比起同龄人显得有些早熟。我那时其实对隔壁刘家的毛丫是有好感的。记得有一回暑假吧,毛丫英子相约来找艳云玩,她们从我们房门口的楼梯上到天窗去看风景,嘁嘁喳喳的,像征服了世界高峰似的高兴。我朝上一看,突然从她们衬衣下摆里看到了突出的隐秘,那是少女含苞的蓓蕾呀,想多看一眼也不敢,触电般地躲开,害怕被人发现我的不良。以后碰到了她们,更加不好意思。整个少年时期,我跟巷子里的女孩无甚来往。至于有人说我在那次“八一渡江”中没有当成烈士在巷子口躺着养伤时受到毛丫的特别关注,我是浑然不觉的。
我和艳云按说是青梅竹马,一对少男少女同在屋檐之下,朝夕相见,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总隔着一层什么,这种隔阂可能出自我的自卑。他们朱家,人丁兴旺,父母双全,生活虽然也艰苦,但比我家高一个档次。她母亲——我们叫娘娘,是家庭主妇,很精心每天的饮食,他爸爸——我们叫叔叔,在肉类调配公司工作,计划经济的年代,她家却经常吃到猪下水,或带鸭回来加工宰后留下的内脏,这都叫我艳羡不已。也许,潜意识里还是有点嫉妒吧。
别的邻居小孩间可以互相打闹逗骂,我不能。我一直是压抑的,对艳云我不太搭理。尽管我们住在楼上,却觉得被他们家压着,感受到歧视。有一回她弟弟用钢笔套把我的手腕上挖开了口子,至今还留着伤痕,而叔叔娘良不说他一句。我在同学家玩晚了回来,楼下有时关了门,要喊很久才极不耐烦地打开。我妹妹有一回也被关在门外,后来躲在江汉桥洞里熬了一夜。当时心里可能有恨,但换位思考,特别是冷天被吵醒从热被窝里起来为我开门也真不容易。

对于我这样的穷邻居,艳云不知怎么看。文革后期有一段闲暇时间,我经心经意地留在屋里,每天把房里弄得很干净,艳云也是这样,她甚至对娘娘说是我学着她的。我们楼上楼下形成了无意的竞赛,比谁更勤快、能干。我除了做饭,拖地,抹家什,还学会了绱被子,不是在大床上铺开上,而是半条半条地上。可能那是我们最为温馨的时期,楼上楼下有了默契,有了相视而笑。我开始注意到她,一边洗澡还一边唱歌,让我躁动不安,并有点非份之想。但,少男少女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老话有“兔子不吃窝边草”之说。我并不晓得要怎样去追求她,既无信心,也无胆量,更主要的是没有这种意识。但她家姐妹之美,毫无疑问地进入了我的最初记忆。
我们都长大了,都要响应号召离开学校和巴家巷小屋,到广阔天地农村去了。
那时,我已心仪班上某女同学,想跟她同队而没实现,但找我的女生也不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艳云会与我一起下放。我1968年12月29日的日记中这样写道:
“……回来时,邻居朱家的竟要我和艳云一道到农村去。这真是大出我意料之外。我从心里是不愿意的。但,她父母、姐姐硬要这样。我也拿不下面孔来。
和她们一起到学校,找卜开煌办手续。他满口同意,信以为我们“配对子”。真急死人。
我怎么能这样呢。这对我的人生有多大影响。对男女同学有多大的影响。我和她是不可想像的,不可能建立感情。
我想到这是灾难在我头上降临。心里想得这么多。第一是怕同学们引起误解。我说不出的焦急。我多么想向她表白自己。
我在日记上保证!……”
据《纯真少年》叙述:真是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她的太(祖母)她的妈她的姐姐一起跟我说,我无论如何不能拒绝。不容我思索,当时就跟她们一起到学校去,找卜老师办有关手续。卜老师很高兴并也有些奇怪,他可能想:没想到罗时汉有这一手,真的“配对子”了,还是“童养媳”呢。我的天老爷,我对卜老师不知怎么解释,喜也不是愁也不是。更不好向同学们交待,这不是临阵脱逃背信弃义吗?不行,就是一起下放了,我也绝不会对艳云有任何好感,我对自己发誓。

得陇望蜀,按说艳云绝不亚于班上的女同学,有她同队足以满足。但我还是太痴情于同学,不甘心自己的一腔心血付诸东流。一天的下午,当我跑了一天回到家里,楼下的太送给我一个红的桔子和一个白的梨子,还说是跟艳云一模一样的。更为破天荒的是,娘娘还要我下楼去吃饭,我不肯去,她就端上来一碗肉汤和几个肉元子,鲜美无比。姆妈做梦也没想到她的老三会获得如此殊荣,感激不尽地连声说,娘娘你家太客气了,这叫我们怎么领当得起呢?便把端来的菜腾到自家碗里,让娘娘把空碗拿下去。
也算是过节,也算是为我和艳云的一次饯行。
元月六日是学校下放出发的日子,我上午在学校听动员报告就回来拿户口报名参军;中午就安排我们一个队的五个人:小雷、兔子、艳云、烂气和我在我家进行了历史性地见面。直到这时,我才感觉到我们可能是全班最令人羡慕的组合。
参军未果,我半个月后下到农村。作为青春时期的伴侣,我们之间的关糸是如何演变的呢?我和艳云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也许恰恰是因为太了解了吧。在送别同学时糊里糊涂挨了一拳过后我才知道,她在班上太出众,有人想跟她下在一个队,并扬言如果她跟着别人下了,这人就要挨打。所以说,我是带着负担接受她这个现实的。但是,在乡下我并不曾照料过她什么,最初她照料我更多,帮我洗衣等。她聪明、能干、成熟,从容貌上说,她也健美,在全大队自然是无与伦比的。有一个春天的早晨,我看见她行走在田野上,简直美极了。朱志六对她的印象也很深,多次说起她趟着水到五队去走过小石桥时的姿态。
记得有一天,艳云没有出早工,我听说她病了。到大队部去买回几个鸡蛋,托队长家煮了请她来吃,挺神秘的。队长家王妈说,憨伢子,女伢子的这不是病。我后来才知道,可能是来月经。这算得上我对她的一次照顾。在因小冯挨打而发生打架事件的那一次,她为我操心不小。队里的人都走了,她陪着我。也就在那次,我却不可思议地与她决然地生分了。当我为抢回一件送她的什么时,我们很紧地扯在一起,她说,“我什么也不怕了……”谁也不知道这段秘密,从1969年7月16日的日记上看,完全看不出我心中经历的这场“狂风暴雨”,“我悔过我的过去,痛悼它,并让它死亡。……我要为自己的道路上,插上一个新的里程碑。”
第二天我就挑起行李去了四邑公堤防汛抗洪。在神山湖上,“倒在船仓里,看汉剧唱本《逼休》。里面有一句很精彩‘嫦娥要去月难留,留来留去结冤仇。’”心情是颇为伤感的。可以说,艳云是第一个让我产生过男女间的那种关怀和恩怨的。显然,那次也挫伤了她的心。我们从此就没有了共同语言,甚至有点仇恨,这在日记中有所反映。后来,艳云去了处在8队汪家的官庄小学教书,当了一名乡村女教师。除了有时回来拿米,几乎断了往来。

我离开农村之后,艳云也招工进城,先是在璇宫饭店。人跟人之间要有点距离之美,才能相爱相思。我在三线工厂的日子里,产生过跟艳云写信示爱的念头,幸亏没有实施,否则见面多尴尬。后来听说她结婚了,找的是同行师傅。艳云的能量很大,有很深的同学情、邻里情,还有极深的家族情。1989年同学二十年聚会晴川饭店时,艳云在香港学习,向我们发来贺信;1999年同学三十年聚会江汉饭店,她全盘张罗,既提供会场又承担晚宴。我女儿出国前,她也设宴送行。2014年我曾约过她一起回队,那时她正在组织大家族四川旅游。她对娘家和婆家都关怀备至,上下施舍,是温情脉脉的能人。艳云任过江汉饭店总经理,调往省妇联;后来成为几家酒店的董事或股东,一直忙碌不停。
我也是一个重旧情的人,我家和她家的联络主要以我俩为渠道。娘娘走了那年,我到汉阳去敬过清香;艳云代叔叔写过一篇纪念文章,在我主持的“人生百味”版上发表。不幸连连发生。两年后叔叔也走了,艳云的哥哥也患胃癌去世。一年多前,听说她也被发现得了癌症,我曾跟她发过短信,她回复说正在积极治疗。没有想到,她会走得这么匆忙。
6月7日,我的电话响过一次,我一看是艳云的,竟稀里糊涂地以为是自己按错了。8日上午,我正在武汉档案馆开会,远在深圳的李小梅同学跟我发来短信,我大惊。赶快前往百步亭温馨苑小区吊唁。
时当中午,赤日炎炎。我坐在车上,想着我们的人生交集。路过胜利街上江汉饭店,看到这昔日汉口法租界上最豪华的酒店关闭多时呈破败之象,不禁打了个寒噤。
两个花圈,一个代表居仁门中学同学,一个代表巴家巷邻居罗家,哀挽艳云千古。多么鲜活魅力的女子,就这么带着万般痛苦走了。世事沧桑,我们的学校还在,但已改换门庭;我们一起下放的小队还在,但已荒凉凋敝;我们一起居住的巴家巷老屋及汉正街,早已不见踪影。那些熟悉的邻居,已星散城市各处,而毛丫好多年前也已去世。癌症太可怕了,成为扼杀中国人的元凶,艳云还不到六十五岁就去世,太可惜了。没有去医院看望并为她送行,也正好记住她永远的青春笑容。艳云,如你说过“我们真的是青梅竹马,可惜没有缘份”。这只是就婚姻缘而言。其实我们有邻居缘、同学缘、同队缘,还有同知缘,足以胜过其他之缘,真是三生在幸,来世有望。近年来,身边的人不断离世,让我屡觉唇亡齿寒,生命苦短。而艳云你的失去之所以让我无比痛感,是自己青春伴侣的无情沦丧,一段情爱和历史的终结!这是多么残酷的现实啊。
艳云,你的妹妹艳霞和我的妹妹芝兰抱头痛哭。她说,你过了六十岁,钱也有几百万,不该再这么去拼啊。是的,人与人的一生,从某一角度说,拼的不是名,不是利,实质上拼的是健康,是寿命。当过了花甲之年,就应该把身体看得最宝贵。你的生日是1951年9月28日,活了还不到六十五岁,其他的成功还有什么意义呢。死亡其实在死死地追赶着我们,要放掉一切包袱,让身心轻松,才能抓住命运的缰绳,跑得更快,活得更久。
今天,是你上山的日子。一个家族的大树倒了,巴家巷老屋的那拨人所剩无几了。艳云,我把你的名字再三呼唤,也是在呼唤我,和我们曾经的伴侣们。既然死亡不可逆转,就好好的享受现在的每一天,活出最后的平淡或精彩——这是你对大家最后的嘱托吧。
2016年6月9日

1999年在江汉饭店的聚会。现在,被阎王占名叫去的已有了六七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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