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在
很久以前,观音山旁立了一块高五尺宽三尺的木扁,上面赫赫亮着四个大字:贞洁牌坊。
阴森森的桔子林外有一条通向观音镇的大路,一些非正式机动车辆在上面呼啦呼啦地奔腾,溅起朵朵浪花,糊了赶集的人一身。破四旧,这个牌扁被砸烂了,碎屑四溅,打瞎了工作组副队长的一只眼。人们私下里议论:报应。后有好事者又在那儿立了一块镀金的牌牌,夜里亮光闪闪。村里盗贼日盛,但贞洁牌依然故我,站在那里,太阳一出来就照在它的身上,熠熠生辉。有人说,傍晚能看见一个女人的头影在上面频频晃动。于是贞洁牌在村里的位置就难以憾动了。
民国年间,南方正闹革命,提倡妇女解放运动,观音镇的女人们活跃起来,不但大白天敢抛头露面,就是夜里也敢邀伙伴在观音镇溜跶。大地主张奉山的三女儿张倩岚十八岁被许配给许年钊的二公子。许二公子,不学无术,到处沾花惹草,又拿了权势,欺辱百姓,被村人视为少年周处,后因仇家暗算至死。如花似玉的张倩岚二十岁成了寡妇。张姑娘有个相好叫莫干,他们背着幽会,后被发觉,张倩岚被张奉山五花大挷请回了家,锁在屋里不见天日,莫干趁夜奔逃南方参加革命去了。多年,莫干音信全无,张倩岚忧郁而亡。事过多年,居然有人在奉山土地上观音山旁建了一座贞洁牌房。
第一章
“放暑假了,帮着做点事吗,雯雯呀!”雯雯妈在喊。雯雯没住声,慢慢走近洗衣台,抓起两件衣服在洗,两只圆圆的眼睛清凉地盯着洗衣台的水,水点子溅到了她的花衬衣上面。洗了衣服,就一件件凉在铁丝上面,然后钻进自己的小屋翻书看。
“姐姐,娘喊你”弟弟小贝站在她的门边。
雯雯拉着小贝的手朝娘跑。“娘,你喊我?”“娘叫你,娘有事给你说呢!”“什么事?娘”
“明天,你去把淅淅背回来带两周,他姥姥不空,他爸要出差”
“放假出什么差吗?”
“听说学校选了一批人去省里学习”
“钟老师不回来了?”
“要。他走时给我说。僧面不看看佛面,就算帮个忙。”
白花花的太阳照在路上,脚踩着沙沙作响。
“娘,我要跟姐一路去”小贝在跟娘讨好。娘说:天热,别去。小贝拉着娘的手不放,等娘松口。娘说:去吗,早去,早回。
“淅淅,热不?”
“不热!姨,我们到那去?”
“到我那里去。那里有好多吃的玩的。有转转车,有月亮,大蜻蜓,红蝴蝶”
“姨,你不准否我!”
“拉勾”雯雯说。
“淅淅,晚上跟谁睡?”雯雯逗他。
“姨,跟公公婆婆”
“他们没有来呀”
“跟姨睡”
三岁的淅淅望着一座一座的青山,一块一块的水田,一幢一幢的瓦屋,满是兴奋。淅淅把手伸出来抚在雯雯的颈上:姨,汗水,汗水。“姨热了,你下来走吧”。淅淅的小脚在地上走了几步,呀呀叫起来:背背。“姨不背,你老实走路。”“不不不”他哭起来。小贝说:我来背。“不,我要姨,我要姨”,雯雯背上淅淅向家走去。
“淅淅,姨喂你。”
“不不”把饭一下子向雯雯身上倒。雯雯的衣服上裙子上都沾满了饭和汤。“淅淅,是不是,我打你”,举起的手而没有落下去,雯雯去换衣服去了。淅淅坐加加,雯雯望着他,生怕他离开屋子,跑到水田里去。
夜来了,娘抱着淅淅就亲。
雯雯拿了书在看,小贝在做作业。
淅淅在娘手上挣扎,嘴里不断地说:毛毛毛。这是雯雯教他的,这时他也要写字。
饭后,娘说:淅淅,来跟我睡。“不,我跟姨。”,雯雯抱了淅淅睡去了。“姨,脱,脱。”淅淅在叫唤。“姨脱,姨脱”雯雯应着。
雯雯和淅淅钻进了被窝,淅淅抱着雯雯的手,雯雯在淅淅身上抚摸着。雯雯说:这是什么
“脚”
“这是什么?”
“手”
“这是什么?”
“屙尿的”
“这是什么?”
“肚子”
“肚子里装什么?”
“饭”
“不是,装墨水。”
小贝说:姐错了,里面装饭的。
雯雯说:饭是让人活着不死,不死就学文化。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就睡觉了。
淅淅被送走了,漫长的假期过去了。雯雯和小贝又去上学了。雯雯的班主任就是淅淅的父亲――钟老师。
第二章
钟老师从省城归来了,继续上雯雯的课。
雯雯站在那儿,圆圆的脸,亮晶晶的眼睛,刘海乌发,象一株玉树。
“雯雯,辛苦你带淅淅。”
“没啥。淅淅怎不来”
“他爷爷在带”
“他妈妈呢?”
“她在守屋”钟老师撒了一个不太聪明的谎。雯雯没盯钟老师,怕钟老师受到伤害。她明白,他们夫妻关系一直不好,极少在一起,在一起也是吵吵闹闹,没有个安宁日子。
雯雯朝教室走,风吹着她的短发,一搭一搭的,老高。窗口的风呼呼地吹进教室,电灯在一闪一闪,钟老师的手在黑板上默默舞动着,后领在摇。雯雯望着他磨得锃亮的袖口,袖口上裂了个缝,想:该补了。
肃静的教室象一谭死水,钟老师悦耳美丽的声音穿过同学的的头顶,渗透到每个整齐的座位上。
窗外的金光被大风吹打着一闪一闪。钟声响了,教室里象咂了蜂窝。钟声是同学们雀跃的牌,待钟老师走远,雯雯才放下笔。
放学的钟声响了,雯雯静静等着劳动委员安排劳动。点了雯雯,小金宝的名,同学们轰的散了,该走的,不该走的都走了,小金宝跑去看打蓝球了。
望着诺大的教室,雯雯想走,走了几步,停下来,放了书包,抱着扫把。金色的太阳闪过来,一摇一摇,特晃眼。钟老师走过来:怎么一个人在扫?“小金宝在看打蓝球”雯雯说。钟老师:小金宝,干什么?小金宝才一趟子跑过来,拿起扫把撞撞地扫,灰尘扑得老高。
第三章
雯雯挎着书包走了,黄色渐远了,后来一点也看不见了。雯雯消失在远方的云里。黑夜来了,整个校园死一般的宁静,没有哇声,没有虫鸣,往日夜里几个相聚打牌的人也没有来了。墙在叽哩哇啦地叫唤,钟老师放下笔,声音停了,他又拿起笔,声音又出来了。他蜷在床上,不一会儿竟呼呼入睡了。
咚咚咚,有人敲门。钟老师爬起来,门开了:雯雯妈站在外面,上气不接下气。“雯雯没回家”,钟老师:我看见她回去的呀。“我沿途都找了,亲戚处也打听了,没有。”,“你批评她了?”“没有”钟老师抓起一件衣服,拉着雯雯娘就走。
“雯雯”声音震荡夜空。悲戚而巨大的喊声延长得很远很远,空谷的回音象一把残酷的刀子刺进钟老师的心,刺进雯雯娘的心。
雯雯娘流着泪水,没有声音。钟老师的眼角红红,心里在呼唤:雯雯,你在那里,回来吧。
钟老师和雯雯娘来到了雯雯家。书桌上一把小圆镜子,几本书和作业本,小床上摆得整整齐齐。
雯雯娘趴在床上哭得死去活来:雯雯,娘不好,娘不该叫你去地里干活,你本是读书的,那么听话,可如今也不跟娘说一声,就气愤愤地走了。说着她以手击头,脸。小贝抱着娘的双脚。钟老师:也许她睹气走的,气消了就会回来的。她呜呜呜。钟老师又到河边塘边找,影子苗苗都没有。雯雯娘撕心裂肺,捶打自己。钟老师安慰着。
一天,二天过去了。三排的那个位置空着。钟老师望着那个位置,心里老是踏实不下来,象有什么在抓他的心。
同学们眼角湿湿的,不时掉头瞅那个空位。小金宝眼泪流到下巴上了。钟老师停了讲课,教室里也没有声音。
突然小金宝大声哭起来,同学们也哭起来,教室一片鸣咽。小金宝说:那天不是我,她不会走的,绝对不会。钟老师说:小金宝,与你无关哈。小金宝说:有关,有关。我不扫地。钟老师:雯雯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雯雯失踪了,钟老师放不下,同学们舍不得。第四天过去了,雯雯娘悄悄叫走了钟老师。
雯雯趴在小床上哭得死去活来,谁也不理,什么人也不想见,不祥的兆头在娘的心里猛扎,娘是过来人,知道少女最痛苦最难过的是什么。
娘说:钟老师来了。雯雯流着泪扑到钟老师怀里“钟老师……”声音断了,泪象断线的珠子,打在钟老师的身上。钟老师让她哭,雯雯娘陪着流泪。从雯雯苍白的脸上和失神的眼睛中,雯雯娘感觉到了她的不幸。“孩子,你说,是那个,娘替你作主”“那天放学回来,刚上马路,一辆车开来停下,一个人从来上面下未,要我坐车…”呜呜呜呜,“我不坐,他硬把我拉上去,我挣扎,我害怕…后来我晕过去了。醒后,自己躺在一片荒地上,被一个老人送上了一辆客车”呜呜呜。娘抱着自己的女儿,泪如泉涌“我的女儿怎么这样命苦”,钟老师说:哭有什么用,关键去报案抓坏人。雯雯还得去上课呢?“不,我不去读书”雯雯泪水不止。“傻孩子,没文化,二天嫁不出去”雯雯娘说。说到伤心处,雯雯又哭起来。“雯雯去读书,没有人歧视你,你是个好孩子”“呜呜呜,钟老师…~”哭着,伏在钟老师的胸前,钟老师抚着她的头,心里愤愤地骂那个蓄生。
第四章
三排的座位上,又坐上了雯雯,同学们,用亲切的善意的目光迎接她。有问她怎么来的,有问她上那去了,有问她是不是去打工了?有人劝她好好读书一起考学校。对来自周围人关心和温暖,她都是淡淡的,有时点点头,有时动动嘴。
雯雯更加寡合,更加寥落,更加孤寞。休息时站在角落里,上课时象棵树站在那里,放学了就悄悄的离去,这一切钟老师都看在眼里,但他没有更好的办法安慰她,害怕她更伤心。每次看见她蹒跚的步履,心情就格外的沉重。他感到深深的自责。如果那天不叫她扫地,如果哪天不安排她劳动,如果哪天不上课,学校本来是让放假的,让同学们去参加社会实践,如果…他感到这个责任永远是他自己的,事情变成这样,是他永远的痛。也许只是雯雯的命,是上天的安排。想来想去,钟老师还是怪他自己,铁的事实象冷剑一样直穿他的心……
下雨了,憔悴的雯雯一步一步的往家里趟。进屋时,有几个妇女坐在屋里和娘在聊天。
有人说那女的嫁不脱没人要,有人说那女娃子嫁过人的达嘛,有人说那女人不是处女了达吗。雯雯头也没有抬地进了自己的小屋,眼泪大颗大颗地流下来。
几个闲聊的女人:雯雯都放学了,走,回了。“回了,回了”几个人都说。雯雯娘说:耍嘛。“不了,不了”几个女人都走了。雯雯娘看着他们走远,心里隐隐作疼,刚才几个嫂子的话装在了她的心里,想着想着她又流起泪来:我的女儿命好苦。
雯雯娘向贞节牌坊走去,呆呆地望着,然后跪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眼泪扑赤扑赤地流,冷风打着她的脸,她的灰蒙蒙的头发在风中飘摆。“救救雯雯,救救我的女儿”她在呼喊,土地没有回声,贞洁牌坊没有回声,只有旷野欢腾的风,只有远处汤汤的河水声。
“娘,在干嘛?”不知什么时候,雯雯站在她的背后,怀着责备和惊恐。娘站起来抓住她的手,哭脸对雯雯。雯雯牵着娘往回走。
第五章
雯雯肚子大起来,腹里一个小生命在一翻一动的。雯零娘急了,催她收拾打扮一番,去医院把孩子打了。雯雯的回答令人惊奇:不。我要把他生下来。
“这怎么行?你今后怎么办?”急坏了雯雯娘。“娘,是祸躲不过,是福想不来,顺其自然吧。”“雯雯你觉得怎么好,就依你吧”,雯雯扑进母亲的怀里。
坐在桌前,雯雯在给钟老师写信。
尊敬钟老师:
你好!我多想再来听课,我多想上学,可是一切都是梦,不能了。我肚子一天一天一天大了,不好再来上学了。
一次不幸居然结束了我的少女时代,我的梦想,我走得太肤浅了,对人世和生活懂得太少,可命运偏偏让我担负起这么沉重的担子?不仅抬不起头来,而且永远也卸不掉身上的重负。来自四周的白眼和蔑视包围着,我知道没有人瞧得起我,只有你,只有娘。可娘在骨子里也看贱我。钟老师,我没有错呀?我舍不得你们,但我又必须离开你们,离开这个地方。你们说去告发那坏人,有用吗?我仍然受伤害,并且我身上怀着坏人的骨肉,坏人受处罚,悲剧还是我的。我一辈子的。我的心死了,我的未来也没有了,我还有多大意思?不要为我悲伤,不要想我,忘记我,我是你一个不争气的学生,其实我想争气。
钟老师,你好忙,好累,我好想为你做点什么,然而什么也没有做,我好想你和同学们,然而一切都不能了。
我不会去死,我要活着,人生还没有活够,我没有谈过恋爱,不懂什么叫爱情,你说生命冤不冤?
多保重身体,钟老师。
你的学生:雯雯
钟老师读过信,急匆匆往雯雯家跑。把信给雯雯娘,只见她哭。钟老师:别哭。她是坚强的,不会寻短见。你要保重身体。雯雯娘:可她什么东西都没带?钟老师:要相信她。
雯雯娘送钟老师一直走,一直走,过了弯,到了观音山,站在贞洁牌前,他们都心潮起伏。突然轰的一声牌坊哗地倒下了,把地咂了个大坑。终于,那个木牌牌倒了,钟老师心里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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