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作《琵琶行》

话表大唐，物阜民丰，国泰民安。然“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花无百日红，金无十分赤，此乃万事真理，无人可逆。那唐玄宗宠信杨贵妃，不修政事，不问民生，只在那旦夕间，便发生了几倾唐室的安史之乱。虽有大唐官军力挫叛乱，然唐室倾颓，如雨落土堤，泥沙俱下，不可逆转。

正是此时，河南新郑的一户民家，有一男子名唤白居易，字乐天，取“乐天安命”之意，号香山居士。此人过目不忘，下笔能言，颇会念书的。廿七岁那年，曾上京都长安访亲，携其诗作访时贤顾况。顾况瞥见那名字中有“居易”二字，心生嬉笑之意，便打趣：“长安米贵，居大不易。”然他翻阅白居易诗作，其中一首名唤《赋得古草原送别》，诗曰：

离离原上草，

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

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

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

萋萋满别情。

顾况读到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句之时，改口曰：有才如此，居易不难。

不久后，白居易便中进士，始授校书郎。旋即擢陕西周至县尉，三十六之时，任左拾遗。此刻，白居易有娇妻美妾，华屋高厦，出门的，是那白面乌额青花马；坐家的，是那赤木金镶红纹椅。真个是，官大财高。

元和十年，宰相武元衡遭人暗杀，伤重不治而死。白居易上书唐主，力求捉拿真凶，革除积弊。唐主览后大怒，不由分说，便将白居易贬为江州司马，不容见圣。时白居易与元稹交好，元稹因秋冬寒瘟之疾不得去面送白居易，当其听闻白居易授江州司马之时，便强拖病躯，作就《闻乐天授江州司马》，诗曰：

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白居易收此诗后，感动涕零，朝老友元稹所在之方再拜，便前往江州任职。他所携者，唯一书童丫鬟，另有琴剑书囊而已。

那江州，唐时未曾治化，时至秋，便需炭盆取暖。除此之外，也无花鸟虫鱼可堪赏玩。白居易初至此，苦从心来，又无人客诉。

一日，正是那球季将末，冬季将初之时，白居易命人准备一舟，以在晚间宴送亲友。当日，虽江深水寒，却月朗风清，无甚厚雾.从江岸边望去，那月亮仿佛是浸没在江水中一般。

稍时客到，白居易便命起锚驾船。那船上有三珍五味，亦不缺佳人。然白居易年过不惑，功不成名不就，母亲离去，更无一人可诉。

三五杯酒下肚，白居易恍惚间，似有听到水上传来阵阵乐声，经细听后确为琵琶所发。只见他手一轻挥，他这船上乐舞俱停。仿佛心领神会，此时，船上所有人俱屏声凝气，那琵琶声无脂粉之气，亦无媚人之音，似是教坊之人所奏，却不对那教坊之音。整首琵琶曲一曲终了，有哀怨，却不伤。白居易从她那琵琶曲中，似有见到他前半生的起落盛衰。真真个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白居易回头对下人说：“你去与我请那弹琵琶的到我船上来。”下人领命去了，不一时，下人回来，轻声耳语几句，宾客见白居易眉头一皱，情知是弹琵琶之人不愿意上来。只见白居易取出名帖，又将黄金一笏附上，贴了封皮，写了一封短信，再交由下人带去。

不多时，只见一阵清香之气飘进传来，不是那花街柳巷之人的胭脂水粉之气。一奇女子怀抱琵琶，半露眉眼，虽有些岁月沧桑，姿色倒还脱俗绝尘。

白居易命人摆好酒菜，便问：“刚听闻君一首琵琶曲，仿佛热汤洗浴，身心俱去除疲意。不曾问，这首琵琶曲所唤何名？”

琵琶女欠身对答：“此曲本无名，是奴家想起年少之事，悲从心来，便在这琵琶弦上聊抒心意，不意惊动了各位。”

白居易说：“难道君有甚愁闷之处？不敢瞒君，数月前， 末官还在京城面君朝圣，盖因一言恶了上官，便被发遣至此，整日与山村野人相伴，住竹屋枕芦席，是有气闷咳喘之症。今日听君一首琵琶曲，好似置身天宫胜景。贬谪之愁，暂时得以忘却。”

琵琶女道：“如此说来，奴家身世也与大人有相似之处。今日下午，我独自一人在江中船上，突然天降小雨，奴家心有怨仇，便顺着我那雨得快慢换季，信手编了此曲，欲唤作琵琶雨。

奴家本贯京城人氏，家住在下马陵。自小便略通音律，十三岁的时候，便向穆曹二善才学得了琵琶成。当时在京城里，尚书家的、平章家的各个备香车宝马迎来送往，弹罢一曲，那金银珠宝美玉锦缎须有两个丫鬟打理，方能拿了回去。那数载间，日日欢笑，夜夜风流。只是这时光如白驹过隙，教坊又有那更多的美娇娥，肤如凝脂手如嫩葱。既能交欢合卺，也能一曲清音。那些王孙公子哥，便再无人叫奴家弹琵琶了。妈妈儿没有生意，教坊冷清，不久后就死了。奴家年老色弛，也无人可以依靠，便将这些年所攒之钱赎身，嫁与这江上以水为生的茶叶绸缎商。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义，无一日不在漂泊。奴家其夫，每到一处做买卖，必会在当地有一妾。今日早上小雨，雨后天愈发寒冷，想起年少时的风花雪月，便悲从中来，借琵琶以抒怀。“

白居易听后，百感交集，想着自己漂泊半生，如今已年过四旬。年少时的寒窗苦读，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如今孤对寒江，与琵琶女的身世竟有多重相似之处。他便不能自已，挥笔就墨，写下一诗，前序后文，名唤《琵琶行》：

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然，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

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

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