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话

“她篮儿里有多少杲昃啊！”

“哎，可怜啊！她成了半边人。”

上面两句，杲昃啥意思？半边人是什么人？外地人听得云里雾里，这是什么话？——这是我们那的土话。

小时候，奶奶带我到徐州孃孃单位，一帮人逗我说话，我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土话，他们笑得前俯后仰，说我是小蛮子说的是一口蛮话。我委屈地告诉奶奶，奶奶说：“下次他们再叫你小蛮子，你就喊他们老侉儿。”

下次，我便“老侉儿！老侉儿！”地回击他们，一口土话，说得趾高气扬。

说着一口土话，我一路顺风顺水进入了中学。中学离家很远，离县城很近。家在学校东，县城在学校西。同学们以口音的不同明显划分为两派，一派是“东路腔”，一派是“西路调”。“东路腔”带“儿”字语多，如：狗儿，篮儿，孩儿，兔儿……“西路调”带“子”字语多，如：狗子，篮子，孩子，兔子……“东路腔”短促而绵软，“西路调”则婉转如歌唱。就腔调而言，本难分仲伯。因其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西路调”秒杀“东路腔”于无形。“西路调”代表着城里人，代表了洋气。“东路腔”代表着乡下人，代表了土气。三年下来，许多“东路腔”已华丽转身为“西路调”了。我自诩“乡音难改，乡情难断。”毕业时仍操一口的“东路腔”，只是那些让“西路调”哂笑的土话不再轻易肯说了，如“杲昃”一词就被打入了冷宫。

后来，我在县城工作了，已有二十多年。村中老人说我一嘴“西路调”，越来越像城里人了。

一次上面来人检查工作，开了口，没说上几句，他便笃定地说：“你家是东边的——听口音肯定不是我们这的人。”

不被家乡人肯定，又被城里人否定，我漂泊的心啊，何处安放？

儿子从小到大，只说普通话，不会“东路腔”，也不会“西路调”，我的土话他一句都不会说，可怜如无根浮萍。

还是回到开头那两句土话吧。

杲，太阳刚上树梢，代表早上，是为东;昃，太阳在西。杲昃，即东西。《诗·卫风·伯兮》有"杲杲出日 "之句，《文心雕龙》解释说:"杲杲为日出之容。"《易·丰》云“日中则昃”，《说文》解释说:"昃，日在西方时侧也。"太阳东升西落，"杲昃"因此被用来借指东西方位，再引申为泛指任何物事的"东西"。翻查出这些资料，我不由得惊叹：土话不仅不土，原来还有这么深的渊源和学问啊。可怜的杲昃啊，蒙冤了那么多年。

半边人，指的是失去男人的女人，即寡妇。女人的一半是男人，没有了男人的女人就不是完整的人了，只能称为半边人。那失去女人的男人呢，为什么不称为半边人？这似乎有性别歧视之嫌。如今，男女各顶半边天，谁离开了谁，都还是完整的。半边人一词，很少有年轻人会说了。有些土话，会如村中的老人那样，逐渐消失在岁月中。

土话，离开再久，插入本土，便都活泛起来。春节，外出做生活的人先后回家了，在外南腔北调的，回乡后，一句句土话都跟着活了过来。

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