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阳是杜欣的青梅竹马、早恋对象、红颜知己,两人拥有夫妻之外的所有关系。两年前,盛阳在一起重大交通事故中丧生,还上了新闻。电视重复播放车祸现场,众人将一名男子从扭曲的金属堆中拖出来,叫声惨厉。新闻用大篇幅赞扬了周围民众的热心。没有报道的是十五分钟后,那名男子因为失血过多停止了呼吸。那个人就是盛阳。
命运戏剧般地捉弄一度让杜欣神经衰弱。她仿佛整夜听见盛阳的惨叫声,无法入眠。医生建议她换个环境,调试心情。
她决定回老家,住在乡下的老房子里。一年后,身体状况有所改善,决定不走了。花光积蓄把屋子里里外外翻新了一遍,开始新的生活。期间发生了什么,若瑜不得而知。
两人一早上山。当地没有公墓,人们还是习惯把往生者葬在山上。过程及其讲究,要请道士念经超度,烧大量的香纸蜡烛,恳请天上地下的鬼神善待往生者。还要请风水先生勘测风水宝地,算入土吉时。
杜欣说,人们好像举行盛大的仪式欢送盛阳的离开。而他静静地躺在那里,表情还带着痛苦,伤口才刚刚结痂,哪里有一丝要离开的欲望。
葬礼要持续三天三夜,认识的亲戚朋友都要过来上香吃酒。他们举杯交谈,好像是参加一场欢乐的聚会。她整日坐在棺木前,感到凄凉,仿佛盛阳的离世只是她一个人的事。这场葬礼,无论对盛阳还是对她,都是一场煎熬。
坟前整洁清爽,杜欣说每星期来收拾一次,已经成为习惯。昨夜小雨,败落的树叶被打在墓碑上,若瑜用手拨开,看见盛氏太公阳几个字,有些发愣。杜欣在一旁笑出声来,说,“若是盛阳知道,会气得活过来。”继而耸耸肩,“没办法,他父母托镇上的工匠做的,制式都按照老传统。”
“哦……他的父母还好吗?”
“嗯。幸好还有小儿子和小女儿,都成家了,孙辈陆续出世,心里有了寄托,慢慢平复下来。”
若瑜点点头,回忆起那个性情豪爽的男人,在每个周五晚上的聚会中,大大咧咧地举起啤酒杯向她招手,“江小妹快过来,大哥教你喝酒。”
在墓碑前斟上三杯茶一杯酒。茶是附近山上产的毛尖,酒是杜欣家里的老米酒。依稀记得盛阳是极其恋家的人,应该会喜欢。
山林的松柏如波浪摆动,绿色由近及远慢慢淡出,直到隐藏在远方的晨光中。潮湿的空气蒸晕着松柏的香气,那是一种生命的气息,厚重而苍凉。曾经看过一部日剧,女主角最后死去。火葬时,青烟在山林的松柏间袅袅升起,好像送走一缕孤魂。这是一种仪式,从此以后,这缕魂魄不再被人世所羁绊,它是天地间的一滴水滴、一缕清风,或是一片树叶。若瑜想,盛阳兴许愿意做一片树叶,时而扎根某处,时而随风飘舞,他是一个聪明人。
若瑜爱上了这里,她打趣道,“看来算风水是有必要的,等我百年之后,也要好好算算。”
杜欣说,“我就不用算了。等我死后,就葬在这里吧。当初买墓地的时候多买了一丈,够我躺的。”
她若无其事地交代后事,若瑜突然觉得她慢慢走远,好像有什么挡在她两中间。“阿欣。”她轻声唤道。
“嗯?”她回眸,嘴角带着满意地微笑。
“你要好好的。”
“当然。”
若瑜用手机拍了几张相片,景色在光影交替中悄然变化,大山依旧岿然不动地屹立。
与海相比,若瑜更爱大山。她爱它的坚实的质感和坚定的品质,它的变换微不可察,在人短暂的一生中,它是唯一不变的际遇。世间变幻太过高深莫测,总要有一些不变的事物来巩固岌岌可危的安全感。然而,这些事物,不可能是人。人有更强的流动性,一旦流动就有欲望、就有追逐、就有变化。
这让她遗憾,追求的东西逾越人的本质,就变成了强求,也终将导致失望。
下山后,她把照片传给沈跃然,写道,我喜欢这座山,但山无法爱我,只有人可以。给我时间,让我好好想想。
很快收到回信,你在哪儿?
她关掉手机,跟上杜欣的脚步。
路过农贸市场买了一把金竹笋和一根猪骨。农妇麻利地把笋壳去掉,只取最嫩的笋尖。好心的她嘱咐最好中午吃掉,放到晚上就变味了。杜欣笑着晃了晃袋子,说,这可是你平日吃不到的东西。
家门前有个男人在抽烟,杜欣踟蹰着走上前去,男人抬头,露出容颜。若瑜仿佛被钉在原地,迈不开步子。男人歪着头看她,露出笑容,说,“这就是你的朋友?”
杜欣点头,眼神有些飘忽,“这位是盛安,是盛阳的双胞胎弟弟。”
他的一颦一笑都让若瑜想起那个叫盛阳的男人,连夹着烟头的手势都像。她吞吞吐吐地问好,说了些她自己也记不清楚的客套话。那个男人微笑着听她说,不到最后一刻不予回应,仿佛听一个孩子忏悔错误。
他并不客气,他说,“听阿欣说你喜欢吃竹笋,家里早上挖了新鲜的春笋,带来给你尝尝。”
“谢……谢。”他的语气,对待她的态度,也和盛阳一模一样。他和杜欣自然地交谈,目光再也没有离开过。
若瑜目不转睛地看着二人,仿佛看到了过去的杜欣和盛阳。他们之前,好像有别样的情愫。
“他是你留下的原因吗?”若瑜问。
杜欣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你之前说……弟弟已经有家室?”
“嗯。”
“那你……”
“若瑜,不是你想的那样。”杜欣注视着盛安远去的方向,说,“我与他并无男女情爱,我只是……需要盛阳活着。”
“他是怎么想的?”
“不知道,我不在乎。若瑜,我是个自私的人。”
在若瑜眼中,杜欣很自我,但称不上自私。听到她轻贱自己,并不好受。人能为了爱卑微到什么地步?她怎么会相信杜欣能过一个人过活?她终究对她关心太少。
“你昨天说自己活着像一部滥情俗套的电影,我考虑了很久。起初想怎么安慰你,后来想到了自己。若瑜,要比滥情俗套,恐怕你比不上我。忘不了一个人,借一个人来怀念另一个人,若是站在第三者的立场,我也为之不齿。然而,这是一段无法结束的感情。我想不到任何仪式,哪怕是一个眼神。没有,我们到最后一刻依然相爱。”
她的双眸不知不觉沾染了泪珠,睫毛轻轻颤动,像蝴蝶的翅膀,“时间太长,忘性太大,我怕自己经不起时间的考验,成为叛变的那个,盛阳不会原谅我,我也不会原谅自己。我必须记住。”
对话戛然而止。两人在门廊前无言相对。天色几经变换,最后暗沉下来,淅淅沥沥下起小雨。门廊外的稻田、村庄隐约在雨雾中不可见。
“阿欣,你跟我回去吧,我来照顾你。”
“对不起,若瑜。我需要的,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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