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乡

作者: lostdays | 来源:发表于2018-03-04 14:31 被阅读0次
    客乡

    献给许许多多的祭日。


    朋友的外祖,在18号的凌晨去世了。

    我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时已是下午。在朋友圈看到悼言,整个人躺在床上傻了一阵。

    到底,什么叫做不在了呢。

    我曾见过那个老人许多面。

    在过去的那些年月里,我和我的祖辈们都一直相隔得很远。因此往往过年时节才能见上一面,还不免要一番路途劳顿。于是我心里对于祖辈的亲人,总感觉是某种遥远的代号,只有特殊的时刻花上一定的辛劳和时间才得以接近。

    所以第一次,当朋友在除夕的傍晚告诉我,他要到外祖那里去吃饭后,我心里有些遗憾地想,看来有段时间不能见他了。

    但其实他的外祖就住在几条街以外罢了。

    弄明白这件事以后的某一天里,我机缘巧合地随朋友去他外祖家里替老人送饭。老人虽说自己能处理好生活,但朋友的母亲却总是放不下心,于是只得拜托我们顶着烈阳把餐点送过去。当时我隐约记得是南风渐息,太阳却还不甘示弱地炽烤的天气。我们两个在路边发现了一家卖得很便宜的饮料店,店主是对年轻的夫妇,亲切地递过来了我们要的芦荟青葡和巧克力奶茶。朋友挺小心的收好了外送的卡片,说是方便下次一起再订东西喝,但其实似乎后来只用过一次而已。

    从饮料店的小巷一直走,到头左拐,前面不远是一个公厕。我记得我蛮讨厌那个公厕的气味,就矫情地拉着他跑到道路的另一边去走。可是另一边有一片树荫,我又生性厌恶虫子,从不肯走在太低的树荫里,于是拐来拐去地在笔直的街上走出了S型的线。

    再走一小段,就是他外祖的家了。楼房是上个世纪那种典型的红砖楼,附带一个挺大的院子,零散有些居民用的健身器材。具体是几层我记不得了,我只记得第一次去的时候由于时间很紧,朋友就没有招呼我上楼,我就拿着一袋糖果坐在阴凉里面用树枝逗蚂蚁。第二次我进去了屋子里面,房间是典型的小格局,整齐利落,老人特有的气息静静地在空气里盘旋着。他外祖面对着电视,坐在向阳的卧室里,面前摆着一盘干果。老人头发很短,额头挤满了皱纹,眼睛小小的,身材瘦削。两撇八字胡永远定格在挺高的鼻梁下面,是张看上去严厉的脸。他招呼我们过去坐下,朋友挺亲热地挤过去挨着他,拿了点吃的嚼着,问他身体有没有好些。

    这样的一张脸,哪怕笑起来也没有多大区别嘛。我站在一旁,默默地想。

    那之后又去过几次,每一次我都是静静坐在一旁,看着他们祖孙其乐融融的样子。

    如此,我曾见过那个老人许多面。

    但是不论我此刻再怎么拼命地回想,记忆也不肯赊与我一分一毫了。

    于是我发觉到,有时候你觉得你与一个人算得上是熟识,可是当漫长的初遇到分离的时光过去,记忆却最终只肯给你留下一星半点的模糊痕迹。

    你曾以为深到刻骨的细节,当故人化为骨灰之后,又怎么才能在余烬中捡拾出来呢。


    我在记事之前就失去了祖父。

    于我来说,祖父这个词,永远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找不到实在的体验。我没有祖父,这是一个从开始就持续的状态,于是我对此也就没什么感触。

    后来,有一位好友的祖父病逝了。老人离开的时候她正借住在我家,她的父母则瞒着她去了她祖父生活的城市处理善后的事宜。而她得知这件事,则是从我的口中。

    那天我和她,还有我的母亲正坐在一起吃午饭,席间我一直在纠结,不知这件事让她知道会不会好一些,最后我下了主意,于是就不经意间装作平淡地讲出来了。当时我记得她先是低了一下头,然后抬了起來对我笑了笑,笑容一如以往的灿烂。我心说还好,看来她也不是那样的无法接受。但是下一刻,就在我将视线越过她,眺向窗外的阳光以倾泻掉压力的时候,我感到身前有一颗悲伤制成的炸弹爆发了。那是我第一次不看着某个人来体验对方的感情,那份悲伤的漩涡是那样的汹涌,以致于她都不在我的视线里,我也没有用任何一种感官去感知她,也能体验到那一瞬之间如同暴雨一般从单薄的身体里倾泻出来的痛苦与感伤。我隐约觉得我的母亲扑过去抱住了她,回头怒视着我,责怪我的多言。但是已经我顾不上那些,只记得那份悲伤席卷进我的脑海,怒卷的浪涛把视线都扯得粉碎。

    原来“没有”,和“失去”是两回事啊。

    我想。

    我还记得,有一次最开始提到的那个朋友去帮他外祖洗浴以后回来,不经意间对我说,他看到他外祖的身形又消瘦了,老人家总是不肯好好吃饭。

    那神情也是低落的。

    醒来后,我在微信上给他留了言。有些时候太过亲密,反而很多话不知该怎么说。我只是说,还好,老人走的时候你是在身边的。

    这话里面流淌着我的恐惧。

    我家的祖母,到了今年已经九十岁左右的年纪了。老人神志一向清醒,身体也算硬朗,只是记忆力不怎么好了。

    春节的时候见她,她眯缝着眼睛凑过头来问我,你是谁啊。

    我说了我的名字。

    哦,是你啊。她看上去挺开心,你老也不回来,我怎么老也看不着你呢。

    她又问我,你今年多大?

    我说了年岁。

    哦,你都这么大啦。有时她会这么说,而有时候,她又会有些神伤:你怎么才这么大呀,我都以为你二十好几了。

    其实在心里某些阴暗的小角落,我挺羡慕朋友的。至少他外祖在离开的时候,他还能陪在身边。而我每一次见到祖母,都在忧心下一次见到她会是什么时候,而这下一次,又有没可能还有呢。

    在心里某些最阴暗的小角落,我甚至隐隐还有这样的期盼:拜托你,在我在你身边的时候离开吧。

    在我还能很快赶到你身边的时候,离开吧。

    如今我和你相隔一千二百二十公里,两重汪洋,你要我怎样呢。

    恐惧中总能诞生出卑劣。

    上一个冬天的时候,我回了国。当时是年时,最繁华的街道午夜时分也是静悄悄的,积雪的路灯照不出半个人影。我和朋友裹着大衣漫无目的地闲逛,积深的雪在脚底嘎吱作响。

    我不记得我们的交谈了,只记得分别以后,我坐在车的后排,裹起大衣缩在座位里,一个一个地数着我那些故友们。有些人已经离开了,在西北,在南方,在欧洲,在地球最南端的大洋。还有些人计划着长途的跋涉,从潮湿的东南亚,到烈阳下的佛罗里达。

    我突然觉得,我们就像是被不小心洒落在地图上的棋子一般,零零散散。

    甚至都不敢求什么再聚了。

    前些天和母亲的朋友一同吃饭,对方趁着假期来日本探望一些人。席间我对她讲,我说,从前不管到哪里,我总感觉这都是暂时的,总有一天我要回到那个小居室里面去,过我早已在过去的十几年间熟悉了的小生活。大多平淡,三个人也没多少笑闹,只是按部就班地过每一天。用挖苦和冷漠回应母亲的亲密,硬着头皮沉默着周旋于和父亲之间的尴尬气氛。也许没有一般家庭那么多的欢乐,但我赖以此为生。

    可是我现在越来越觉得,那样的生活于我而言已成历史了。今后不论怎样,那样的生活过都一去不复返了,回到那样的日常里也已经不可能。尽管这样的现状已经持续了好久,但是我却直到现在才慢慢地一点点对此有所体验。

    她可能是怕我消沉,就拼了命地举出很多她的例子,讲了她的很多朋友,告诉我们即使生活里淡出了父母,也可以有非常精彩充满温暖的人生。而离开父母是没有办法的事,这是成长所必要的。

    但是最后,她还是不经意间叹了口气:

    但是说到底还是比不上那三口人啊。

    她这样说。也许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我当然不会消沉。

    但是生活往往是这样,它很早就甩给你一个现实让你去面对,但你却迟迟反应不过来。直到有一天因为什么,你突然想起来了,然后过去的一切一齐涌上心头,悲伤的体验翻了几倍。

    有些事逃不掉的,这是最基本的等价交换。

    朋友已经于昨夜动身,如同当初的我一样踏上前往异国的路途了。

    凌晨的时候,他发来了微信,睡不着,要我陪他聊天。

    我当时在上班,没有接到。

    可是就算接到了,又能聊些什么呢。

    这个时间恐怕已经睡熟了吧。

    只得希望你,从今天开始,一切安好。

    2016年8月19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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