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img.haomeiwen.com/i15433108/44fe5f096a6bb4b9.png)
当我看到这一次的主题是描写我所见过的第一个厨房,心里蓦地现出一丝悲凉。多年漂泊,竟对厨房——这自古被贴上“家庭”、”温暖“等标签的物件儿感到了畏惧。但是写作不可不做,而毕竟厨房我也并不是没有见过,所以只得硬着头皮写下去了。
我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见到厨房,大约在二十多年前。那时父母都是油脂加工厂的职工,所有干活儿的工人们都挤在一栋二层的单面楼里,我只记得楼道逼仄黑暗,狭窄的灰色铁门像梳齿一样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一个层竟有二十几户,一户就是一间房,一间房就是一家人。而厨房,就是与铁门一起排列着的,矮矮地立在门框边的土煤灶。土煤灶是可以手提的,白天在外烧饭,夜里屋内供暖,于是楼道里又全是清晨掏出的煤渣,变得更加狭窄了。
至于真正的可称得上”房“的厨房,它的出现已是几年之后了。
那时我们买了一处小院,四间大瓦房,彼时寄住在我家里的亲人不少,父亲绝不舍得将任何一间辟出来做厨房,于是清空了小院的东南角,捡一些碎砖,用现和的水泥垒起来,架着院墙盖上几片石棉瓦,第一个厨房就形成了。
小院更小了,但是小小的厨房却将”家“的样子画了出来,那是迄今为止唯一的我的家,后来,家不在了,而我,也再也不曾有家。
记忆里厨房的门儿是朝着西面的,说是门,实则是洞,冬至夏来,唯有一个布帘子间隔着厨房与外头的光景。冬天,帘子厚些,夏天,帘子就换成竹坯子做的了,自然是为了凉快些。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进入厨房,最先看到的应该是一口水缸,油亮油亮的棕红大缸,是厨房里唯一的、崭新的、不含“土气”的物件儿。水面上常年漂浮着模样敦厚可爱的瓢和几只奄奄一息的飞虫。唯一的压杆井在院子的西北角,母亲为图便利,常常将缸里的水蓄满,烧饭洗碗时来用。只是,母亲总爱在水缸耗去一半是就加满,以至于我总以为自己喝到的水永远是不干不净的。浑圆夯实的土灶台立在大缸身后,我们俗称“地锅”。这口锅已经使用了好些年,可仍生着如同浮雕一样斑驳的红锈,每次做饭之前都得仔细刷洗干净。厨房的另一侧是用方砖垒起的台子,一共两个,高度相当,中间间隔一米,正好架起又宽又大的砧板。砧板不仅是砧板,靠墙的边沿依次摆着油盐酱醋,有瓶装的,有罐装的,甚至有袋装的,但还算整齐有序。案板底下的空隙安放着披着油纸衣裳的大油壶,油腻腻的,我从不愿意去触碰它。靠近门边是一个塑料大桶,鲜红色的,碗筷横七竖八地倒在里头,有时是净的,有时则携带者刚刚剩下的残渣。
厨房没有窗户,父亲接了个五十瓦的灯泡进来,白天夜里都亮着。地面没有铺上水泥,仍是坑坑洼洼的土地,且常有蚂蚁及各种爬虫光顾。但就是在这样简陋的厨房里,父亲为我做出了蕴藏着沉默的爱的“鸡蛋包馍”,母亲更不用说,连她从厨房端出的辣椒酱都是饕餮大餐。
厨房毫无疑问是做饭的场所,时光流走,周而复始的一日三餐在记忆里早已褪了色,唯有与“做饭”无关的一件事我仍记得。
那时我们刚搬来不久,我十岁,小学五年级。小学生的日子现在看来是相当自在惬意的,那时却全然不这样认为,原因是我的学习成绩实在令人发愁,数学这一科目更是愁中之愁。第一次期末考试,当我怀着沉痛的心情拿着的数学试卷回家的时候,内心是濒死的煎熬,我多么希望回家的路可以永远走下去,没有尽头。试卷上鲜红的五十分刺得人发晕,我的心里比谁都清楚,对于小学生来讲,这个分数是十分令人无法理解的。
回到家正要吃晚饭,碗筷在堂屋里已经摆放整齐,母亲正在厨房烹制最后一盘菜。我默默地将试卷递到她面前,她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放下锅铲,用围裙仔细地擦了手,接过来细看。这一幕我恐怕永远也不会忘记:母亲黝黑的脸上被油烟熏得亮亮的,汗珠嵌在脖子的脖子的褶皱里,右手拇指关节被烫了一个大大的水泡,还来不及擦药。她的眼神风云变幻,从一开始的期待,欣喜,到疑惑,震惊,只有几秒,终于变成了狂怒,连同瞳孔也在震动。
紧接着,母亲使右手将我硬掰着侧了身,左手抄起正炒菜的锅铲,朝着我的屁股就是实实在在地连夯几下,我痛的登时弹跳起来,哇哇哭着在逼仄的厨房里乱窜,如同一只仓皇出逃的老鼠。
母亲穷追不舍,涨得满脸通红,气得手臂直抖,眼眶也湿润了。我惶急地跳着,打反了炒锅,踹倒了油壶,打碎了酱油瓶子,连同刚换上的新门帘也扯破了。后来,我终于逃脱了厨房那一块狭窄的受刑之地,母亲也被邻居极力拖住并加以殷勤地劝说。我战战兢兢立于厨房之外,母亲手拿锅铲颓唐地站在厨房里面,我们隔着破烂的窗帘“遥遥相望”。母亲紧握着的拳头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似有一丝电流在她的身体里来回穿梭,颤抖着,颤抖中又透着虚弱。红红的眼眶已经变成了绛红色,眼球上布满水雾,她望着我,有苛责,有训诲,有失望,也有怜爱,这大概是我一生也不会忘记的时刻了。
后来我们搬了家,又搬了家......我对厨房就再没了记忆。大约源于心境的变化,厨房在我的心中,早已变得索然无味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