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猫

作者: 择优录取 | 来源:发表于2022-04-21 00:33 被阅读0次

那是个晴朗初夏的午后,许胜男骑着电动车出现在操场时,我正悠闲地在跑道上散步。阳光照在车身上形成强烈的反射,使我注意到了她。尽管如此,她还是摁响喇叭,刺耳的声音随着微风散播得老远。

“哎哟喂,这不是马哥徒弟嘛!”她用一贯的方式向我打招呼,“怎么大中午不在教室自修,还有工夫来这里散步?”我说:“别提了,上午最后一节课睡觉,被班主任逮个正着,罚我绕操场跑二十圈,不跑完不准回教室。”许胜男幸灾乐祸地说:“那你现在跑第几圈了?”我说:“刚走完第三圈,准备走第四圈了。”她说:“照你这个速度,怕是一个下午都走不完。”我说:“走不完就走不完,反正我也不想回去,一会儿哪个班上体育课,我还能跟着打会儿球呢。”她说:“那既然这样,我跟你商量个事儿。”我说:“什么事?”她指了指观众台:“咱们到那边去说。”我说:“你先告诉我是关于哪方面的,要是跟人打架我就不去了,身上还背着处分呢。”她跺了下脚:“哎呀,你疑心怎么这么重,不是打架,是去看望马哥。”“看望马哥?”我感到诧异,“去哪里看他?”许胜男白了我一眼:“当然是去城南公墓呀。”

马哥比我大一级,是学校篮球队的队长,和许胜男是同班。此事还得从一个月前说起。那天我们学校和职高打了一场友谊赛,说是友谊第一,但场上双方动作都很大。比赛进入到最后两分钟时,马哥持球进攻,被防守队员绊了一下,裁判没有吹。当时我们都急着回防,没注意到他们已经在场边打了起来,两个人倒在地上扭作一团,跟麻花似的,拉都拉不开。第二天马哥来找我,说和职高的约架了,时间定在星期天下午三点,地点是老体育场。我说:“好,一定准时到。”他说:“好兄弟,打完架咱们去吃好吃的,我请客。”然而没想到的是,那竟是我见马哥的最后一面。

周天下午,我到达体育场时,咱们学校的人已经等在里面,十几个人凑在一起,闷头抽烟。不远的地方是职高的,也是呼啦啦一大群,人数上可能比我们要多一些。我见到许胜男,但是没见到马哥,便问:“马哥呢?”许胜男说:“喊人去了,嫌咱们人不够多,要再去叫点,估计一会就到。”时间过了三点,没见马哥出现,职高那边躁动起来,问还打不打架,姓马的是不是怕了,不敢出面。许胜男打马哥电话,接连打过去两个,都没接通。弄得我们心里也有点虚,不知道马哥搞什么名堂。就在这时,从大门外跑进来一个人,不是马哥,却是我们学校的,到跟前就说:“出事了,马哥出事了!”在我们的接连追问下才得知,原来马哥在路上被人捅了一刀,送进医院去了。

原本我们还想去探望马哥,可惜报信的人忘了是哪家医院。很奇怪,当时我们没觉得会怎么样,都以为马哥能抢救过来,直到第二天马哥的父母来学校,我们才意识到真的出事了。之后的几天可以说是满城风雨,先是报纸大肆报道,再是学校接教育局通知,要加强管控,在校内实行戒严,听说就连公安局也开始了一轮整治行动。我们后来从报纸上得知,行凶者是个辍学生,和马哥曾有过摩擦,据其交待,那天他和朋友在KTV里尝试了些新鲜玩意儿,出来时正好见到马哥,本来只想上去揍两拳,但当时人正飘忽着,手脚不停使唤,不知怎么就掏出了刀子,由此酿成惨剧。经过学校的几番追查,我们这些参与打架的人,虽然和此事没有直接关系,但也因严重违反校规,被叫去教导处谈话,并且挨了处分。

我和许胜男坐在操场西侧的观众台上,巨大的顶棚替我们遮挡阳光,跑道和草地间留下一道明暗分界线。周围十分安静,能听到微风呼呼吹过的声音。许胜男递给我一支烟,她把整个计划详细地说了一遍。马哥葬在城南公墓,到那里没有直达的公交,只有一班二十六路车,终点站是一座民办厂,下来还得再走上两公里乡路才能到达。公交车不走直线,会在整个南半城绕一圈,耗时巨大。但如果骑电动车过去,就只要四十分钟,来回一趟就是一个半小时,算上中间扫墓的半个小时,完全能在四点之前赶回来。我说:“你规划得真仔细,连烧纸的半个小时都定好了。”她说:“那是,我做事从来都事先打算好,不像马哥,总是那么……”她说到一半突然不说了,许是有所顾虑。我说:“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她说:“别急,还有个问题需要解决。”我说:“什么问题?”她说:“我手头上没有请假条,昨天刚跟和我们班主任吵了一架,现在去找她就等于是找死。”我说:“那就不好办了,我还正在罚跑呢,去请假也不现实,班主任也不会批的。”她说:“我记得马哥以前给过你请假条”我说:“什么请假条?”她说:“就是体育部的请假条,你忘了,那天晚上咱们出来,马哥给了我一些,也给了你几张?”我一拍手,烟灰掉到裤子上:“想起来了,我藏在课桌里,一直没用,现在回去找找?”她冲我甩手说:“快去快回,我等你的好消息。”

我从观众台上下来,朝着教学楼走去,午自修的下课铃也在这时响起,远处传来嘈杂的喧闹声,几个趁课间出来溜达的学生徘徊在体育馆前。我到了教室,在课桌里的一大堆书底下翻出几张请假条,盖的都是体育部的章。去年圣诞节,马哥要给职高的女生送礼,非要拉我和许胜男一起,于是就从体育部办公室偷了一些请假条回来,分给我们。当时我想把多的还给马哥,觉得用不上,他说:“留着吧,说不定哪天就有用了。”没想到今天还真应验了,简直就是一句充满黑色幽默的荒诞预言。

我把撕下的请假条揣进口袋,出教室时撞见了班主任,她说:“这么快就跑完二十圈了?”我说:“没有,回来喝口水,下去接着跑。”班主任没说“有没有认识到错误”之类的话,昂着头就进了教室,看来是真不想我回来上课了。我回到操场,许胜男激动地直拍我肩膀说:“马哥徒弟,你太帅了,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我说:“那咱们现在可以出发了?”许胜男说:“出发!”

我们俩在许胜男的电动车站着,面面相觑。“你不骑上去吗?”我说。她瞪着眼睛看我:“你想让我一个女生骑车带你一个男生?”我说:“我没骑过电动车,不会骑。”她说:“不会吧,长这么大都没骑过电动车?”我说:“还真没有。”她一改刚才的崇敬态度,露出鄙夷的表情说道:“亏你还是篮球队的,简直是废物一个嘛。”我无力反驳,默默地坐上后座,手刚触到肩膀,她就像个刺猬似的抖了一下,转头对我说道:“别碰我,男女授受不亲,你就抓后面的杠杠好了。”

许胜男载着我,到学校门口时被保安拦下来,问干什么去?我把两张写有名字和日期的请假条递给他说:“我是篮球队的,打球把脚崴了,出去配点药。”保安似乎不相信,盯着请假条看了一会儿,又盯着我们看了一会儿,好在最后还是收了起来。就在我们准备要启动的时候,他突然伸手把住车头,许胜男紧张地问道:“请假条已经给你了,还要干吗?”他说:“下次再让我看到学校里面骑车,车给你扣了,听到没有?”许胜男说:“听到了,下次不再犯了。”保安一松手,电动车嗖地一下冲出去,沿着马路开到街尾的那家奶茶店,港饮之都。

“不是去城南公墓吗?”我说,“怎么带我来奶茶店?”许胜男说:“我东西还放在这里,去扫墓总得带点可以烧的吧。”店里飘着一股微弱的奶香味,扩音器里放着不知名的音乐,是用萨克斯管吹奏的,曲调轻快。店老板是个二十七八的年轻人,带着一副方形的白色框眼镜,认识的人都叫他“基哥”。许胜男用粤语向坐在电脑前的老板打招呼:“雷猴啊,基哥!”老板抬起头笑着回道:“雷猴雷猴,来拿嘢咩?”许胜男说:“黑啊,顺便照顾一下生意啦。”她回身问我:“你喝什么?”我说:“随便。”她说:“那就来两杯红豆布丁。”“谋问题啊!”店老板从柜台下面拎出个红色塑料袋,交给许胜男,转身对着机器操作起来。塑料袋是半透明的,可以隐约看出里头装满棱棱角角的东西。我指着袋子问:“都有些什么?”许胜男抻开袋口让我看清楚,里面是好几大串纸元宝,还有一叠叠人民币模样的冥钞,还有一副香火。我说:“这些都是给马哥准备的?”她点点头。

奶茶做好,许胜男把其中一杯推到我面前:“请你的,就当辛苦费。”我说:“我们不走吗?”“不急。”她说,“喝完再走也不迟。”许胜男坐在高脚凳上,和基哥聊了起来,都是些校园里的八卦,主要是许胜男说,基哥听着,偶尔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附和两句。记得去年十月,我刚进篮球队那会儿,有天晚上跟着马哥趁放学混出学校,头一回来到这家店。马哥向我介绍,说基哥老家在广东深圳,大学时曾组过乐队,他在队里担任鼓手。马哥指着店铺最里面的小隔间说:“看到里面那副架子鼓没,那就是基哥当年用的。”那晚也是我第一次认识许胜男,当时她用傲慢的目光打量我,嫌我的名字不好记。马哥说:“你只要记住他是我徒弟就行,是我把他带进篮球队的。”于是从那时起,许胜男就一直管我叫“马哥徒弟”。

他们不知聊到哪里,不约而同地笑起来,我说:“你们在说什么,有这么好笑?”许胜男弯腰捂着肚子,一个劲地说没什么。等她平复以后,突然朝我靠过来,目光里尽是暧昧,对我说:“马哥徒弟,以后只剩下咱们俩了,我一个弱女子,你可要多照顾我一些。”我说:“你可不弱,你比我都凶悍,到时候谁照顾谁还说不准呢。”她说:“你怎么这么死板,一点都不会聊天,是不是没谈过恋爱?”我说:“是啊,心思都花在打球上了,没空谈恋爱。”她推了我一把说:“切,没劲。”

我的确见识过许胜男的剽悍之处。有一次,我们三个从奶茶店出来,正走在路上,突然冲出几个高三学生,说是找马哥报仇。他们仗着人多,把马哥带进弄堂里。我想上去帮忙,结果肚子上挨了几拳,只能眼睁睁看着马哥被几个人摁在地上一通乱踹。他们大概看许胜男是个女生,所以忽略了她,后来等她再次出现时,不知从哪弄了根铁棍,二话不说,上来就把带头那人的脑袋砸开了花,瞬间鲜血直流,倒地不起。这件事使得许胜男回家待了一个星期,也让她在学校里名声大噪,学生们甚至还给她起了个绰号,叫“野猫”。

时间不知不觉也过了两点,许胜男觉得差不多了,便向店老板告别。外面的天空不知何时变得阴沉,一朵巨大的愁云像锅盖似的压在头顶,看样子是要下雨了。许胜男刚才还嘻嘻哈哈,此刻收敛了情绪,对我说:“走吧,去城南公墓。”车重新经过学校大门,开到一个岔路口,然后调转方向,沿着白马大道一路往南,又开过了两个十字路口。在刚经过第三个十字路时,许胜男把车头往右一拐,开进一条幽深的小弄堂里。弄堂不算窄,勉强能开过一辆车,地面嵌着一层鹅卵石,过了一段又变成青石板,两边是不断延伸的白色砖墙,不时地岔开一条小径不知通往何处。我们在里面左弯右绕了好一阵,通道变得越来越窄,到最后只能通过一辆电动车。又转过一个弯,许胜男开足了马力,冲出小巷,就像飞机冲破云霄,眼前的景象终于豁然开朗,我们来到了大路上。

这条马路有四车道宽,路上却一辆车也没有。路边是连排的汽修店和旧民房,另一边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我说:“还要多久才能到?”许胜男说:“快了,看到前面那个公交牌没有,那里就是民办厂,过了那里就到了。”我抻着脖子向前往望去,只见一块公交站牌孤零零地立在路边。经过时,我看到一道敞开的铁门,门后是个大院,院里有几辆车停着,还有一栋长条形建筑,两层楼那么高,一层的窗户全被木板封死,像一幅棺材似的横亘在那里,毫无生气。

电动车剧烈颠簸起来,许胜男不由地放缓速度。原来宽阔平台的水泥路在过了厂房后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坑坑洼洼的乡间土路,周围已是一片荒野,远处的山连绵着将这里包围。又开了几分钟,在一片平静的野湖旁,我们终于到达了城南公墓。

我先下车,提着塑料袋走到门前。铁门关着,漆皮早已脱落,露出红色的铁锈。一条厚实的铁链在两道门之间缠绕好几圈,底下还挂着一把黑色的大锁。我把锁拿在手里掂了掂,冷冰冰的,很有分量。许胜男停好车走过来,我说:“锁上了,打不开。”她双手握住栅栏,使劲晃了晃,两扇门摇曳着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怎么会没开门?”她朝一旁的门卫室望过去,门窗紧闭,里面空无一人。我说:“现在怎么办?”许胜男抬头看了看,表情一亮,好像有了办法,她说:“这门不高,也没装防盗刺,我们可以翻过去。”我说:“能行吗?”她没作答,兀自卷起袖子,两手握住栏杆,一只脚踩在铁环上,两三下就爬到了最高点,然后纵身一跃,轻盈得就像一只猫。“现在你来。”许胜男回身对我说,一边拍掉手上的尘土。我把东西隔着铁门塞给她,也学着她的样子往上爬,但是没她那么顺利,中途还踩空了一脚,险些掉下来,膝盖骨撞到栅栏上,磕得生疼,好在最后还是平安落地。

许胜男带路,我们沿着一条小道往墓园深处走去。我说:“你知道哪一个是马哥的墓?”她说:“马哥头七那天我还偷偷跑来看了一眼,没让他家人发现。”整个墓园被灰色的寂静所笼罩,周围一片苍凉,松柏的颜色深得有些发黑。一块块墓碑整齐地排列在道路两旁,地上残存着焚烧过后留下的灰烬,我们行走其间,发出异常清晰的脚步声。天空似乎比我们离开奶茶店时更暗了,沉闷的空气堵得人心里发慌,呼吸都不顺畅了。我说:“看样子要下雨了。”许胜男抬头望了一眼,说:“嗯,得赶快。”我们几乎穿过整座墓园,走到小路的尽头,前方是一堵围墙,马哥的墓就在最后一排,在角落一个不易被发现的位置。围墙边长满杂草,墙后面是一片野树林,肆意生长的枝叶漫过墙头,遮蔽了小半个天空。我们在墓前停下,马哥的墓还很新,墓碑表面的大理石光滑如镜,上面笔画清晰地镌刻着马哥的名字,字的上方还嵌着一张椭圆形的相片。

许胜男对着墓碑说:“马哥,我们来看你了。”她问我有什么想对马哥说的,我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于是说:“马哥,祝你一路走好。”许胜男看着我说:“完了?”我说:“完了,有点不大好意思,男生嘛,你能理解。”她说:“切,亏你还是他徒弟呢,人走了屁都放不出一个。”许胜男解开袋子,把碑前那个崭新的火盆拿到脚前,拿出打火机,点着一叠冥钞扔进盆里。火势涨的很快,许胜男接连扔了几叠进去,边扔还边说:“马哥你一路走好,千万别惦记我们,到了那边记得收收你的臭脾气,别再到处惹事了,不然都没人帮你。还有,如果你泉下有灵,就保佑保佑你徒弟,让他带领咱们学校打败职高,最好还能拿个冠军回来,也算是一了你的心愿了。”我在后面听着,小声笑了出来,许胜男回头瞪了我一眼,说:“愣着干什么,上来给马哥烧点纸啊!”我说:“哦。”,走上去,也从袋子里抓出一叠冥币往火盆里扔。等到纸钱烧完,我拿出一串元宝来,正准备丢进去的时候,被许胜男拦住。我说:“干吗?”她说:“已经够了,给马哥准备的都烧完了。”我看着袋子里的纸元宝和一副香,说:“还有这么多,不烧给马哥?”她说:“嗯,这些是给别人准备的。”我一听,感到惊讶:“怎么还有别人?不是说专门来给马哥扫墓吗?”许胜男支支吾吾,像是刻意要隐瞒什么,她说:“你别问那么多,跟着我走就行。”她拎着剩下大半袋子的东西,径直走向来时的那条小道。我这时才明白似乎不像她当初说的那么简单,但是没有办法,事到如今只能跟着她去了。

我们走到墓园的中心区域,许胜男拐到一排墓前的小道上,我想跟上去,她却突然转过身说:“你别过来了,在这等着吧,或者你到门口去等也行,等我扫完这个墓,我们就一起回去。”我忍不住好奇,问道:“你到底是来给谁扫墓的?”她犹豫了一下,咬了咬嘴唇,说:“给我爸。”

许胜男逐渐走远,快到头时才停下来,她望见我还站在原地不动,伸出一只手挥了挥,大概是要让我赶紧离开。我没有直接往大门处走,在里头随便逛了逛。周围一丝风都没有,没有鸟鸣和虫叫,静得能清楚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天似乎比我们刚进来时又暗了一些,隐隐的还有些雷声。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学校里上在第几节课。我不知为什么,忽然有点担心起来。我的班主任是个三十来岁的已婚妇女,平时喜欢在我们上自习或者上其他课时躲在窗后面观察,看哪些人在偷偷用手机。据说我们学校有这么一条规定,老师们如果抓到学生带手机,一个奖励可以五百块钱。我非常相信这个传闻的真实性,因为凡是被她抓到的,一律都被带到了教导处去。而且不光是手机,早恋、打架、抽烟、喝酒,一概如此。如果被她发现我溜出学校,说不定也会去教导处告我的状。

我边走边想,没留意脚下,不小心把一个火盆踢翻了,里面的灰倾倒出来,沾到了我的鞋子上。我赶紧弯下腰把它摆正,抬头的时候,正好与照片里的老头四目相对。那张脸瘦骨嶙峋,脸上的表情严峻冷酷,发黑的眼窝里一对泛着白光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好像下一秒就会冲我眨动。一瞬间,我被吓得浑身一激灵,从背后泛起一股凉意传遍全身。我没有心情再逗留,赶紧起身逃离。许胜男的电动车就停在门前那棵树旁,这让我多少放心了一点。远处的墓群间有一柱白烟冉冉升起,那必定是许胜男在给她父亲烧那些纸元宝。开始起风了,地上的落叶和纸灰在地上绕着圈,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裹挟着,身后树林里的树摇曳着相互碰撞,发出簌簌的响声。我再次感到背脊传来一丝冰凉,但这回不是心理作用,而是一种肌肤上的触觉。我把手伸到脖子后面一摸,湿的。

大雨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仅仅几秒钟的工夫,就把我全身上下都打湿了。许胜男惊惶失措地跑过来:“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走哇!”她双手扒着栏杆往上爬,我跟在她后面。大门前的那条路已经变得泥泞且湿滑,车还没开出多远,一阵猛烈的风迎面刮来,我们连人带车翻到在地。许胜男艰难地从地上爬,弯着腰捂住膝盖,表情痛苦,脸上已经分不清是雨还是泪。我忍痛把车扶起来,雨水不断地拍打在我脸上,令我难以睁开双眼。许胜男带着哭腔说:“马哥徒弟,现在怎么办,我们回不去了。”我艰难地抬头望了望前方,从湖里升起的雨雾已经蔓延到路上,遮挡了视线,而身后不远处,大门旁的门卫室就在那里。我一咬牙,说:“回去!”她没理解我的意思,问:“回哪去?”我说:“回墓园,先找个地方躲雨。”

我试着推了推门卫室那扇斑驳老旧的木门,发现并不牢固,于是我用力往门上一踹,就这么把门踹开了。许胜男先躲了进去,我把车一点一点挤进门内,车屁股抵住门板,不让风和雨水漏进来。几平方米的狭小空间内连一把椅子也没有,靠窗摆着一张桌子,木头表面已经长了一层青灰色的霉斑。许胜男靠墙站着,双手捂着膝盖,身上沾满污泥,几乎没有干净的地方,头发湿拉拉地披散下来,俨然一副落汤鸡的模样。我说:“还疼不疼?”她瞥了我一眼,把右腿的牛仔裤卷起来,膝盖处磕破了一大块,表皮展开,里面的肉鲜嫩带血。“不光这里,还有这里。”她伸出脏兮兮的手掌,上面也有很多道划痕。我安慰她说:“一会等雨停了,我骑车带你回去。”她说:“你不是不会骑车嘛?”我说:“你都伤成这样了,我要再不有所表现,那还算什么男人。”许胜男惨淡地笑了笑,一边轻抚伤口,一边缓缓下蹲,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坐下来,把受伤的那条腿向前曲伸。我说:“地上很脏,不能坐。”她说:“已经成这个样子了,还在乎脏不脏干吗。”

窗外的雨一阵接一阵地打在玻璃上,敲出噼哩吧啦的响声,狂风使劲摇撼着树木,像是要把那些树连根拔起。我站在窗边看着,身后许胜男说:“马哥徒弟,你说雨什么时候能停啊?”我说:“不知道,这种雨一般不会下很久,来得快去得也快。”她说:“马哥徒弟,你带手机了吗?”我说:“没有,在我们班主任那保管着呢。”她说:“那你有手表吗,我想知道现在几点。”我说:“没带,我也不知道现在几点。”短暂沉默后,她又说道:“马哥徒弟,你站着不累吗?”我回身看着她说:“是有点累。”她朝我招手说:“那你过来,来这边坐。”

我在许胜男身边坐下,她有意往我这边靠,肩膀抵着我的肩膀。我俩默不作声地望着窗外,房间里被一片静置的昏暗所笼罩,空气中漂浮着久无人迹的寂静产生的尘埃。许胜男率先打破沉寂,说:“喂,马哥徒弟,说话呀。”我说:“说什么。”她说:“顺便说什么,聊天呗,别这么安静。”我想了想,说:“你妈妈去世多久了?”她苦笑了一下:“你就不能问点别的,非要聊这种话题?”我说:“对不起。”她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我一直很讨厌我妈,我和她关系一点都不好。我上初三的时候我爸妈闹离婚,天天吵架,有天晚上我爸出门……”话到说一半时,天空突然打了个响雷,把我和许胜男吓一大跳。许胜男喊了声“妈呀”,双手紧紧抓着我的衣服,脑袋几乎贴在我的胸口。

过了几秒,我轻轻拍她后背说:“不用怕,已经过去了。”她抬起头望着窗外,手仍然紧抓不放,好像随时准备再次扑到我怀里。我说:“打个雷而已,把你吓成这样,不像你呀。”她说:“我最害怕两样东西了,一个是狗,另一个就是打雷。”我说:“别人叫你野猫还真是叫对了,猫也怕狗和打雷。”她无心和我开这个玩笑,一本正经地说:“你不懂,我从小就怕,有心理阴影的。”许胜男说着,从衣领口拽根红线,上面系着一块挂坠。许胜男把挂坠捏在手里,闭上眼睛念道:“阿弥陀佛,求菩萨保佑。”

我见那块挂坠有点眼熟,也没问她,直接从她手里拿了过来,还没看仔细,马上又被她夺回去。“你干吗,想抢劫?”许胜男气势汹汹地说。我说:“你怎么会有这个的?”她说:“你有意见?”我说:“没意见,我只是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能不能借我看看?”她说:“不行,这可是我的护身符,是小时候一个哥哥送我的,他是我的救命恩人,长得可帅了,简直就是天神下凡。”我说:“刚才是我不对,我道歉,你就给我看看吧,让我也沾点光。”许胜男看我态度诚恳,考虑片刻,说:“那好吧,允许你看一分钟。”她把挂坠连着红绳交给我。这块挂坠的做工并不精细,正面的菩萨像只有轮廓,缺少五官。质地也不纯,不知用的是什么材料,反正不是真玉。背面有凹痕,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刻了四个字,经过这么长时间,早已无法辨认。我还没来得及仔细观察,许胜男就说:“一分钟时间到了。”把挂坠从我手里又夺了回去。

许胜男闭上眼睛继续念“阿弥陀佛”,我静静地看着她,努力在脑中构筑当年的情景,然而一切只是徒劳。这么多年过去,我的记忆早已混淆,能想起的只剩几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一件雪白的连衣裙,一块廉价挂坠,一个长久保留但不曾记起的名字。经过一番内心搏斗,我决定做一个大胆的尝试。我说:“喂,许胜男,我想问你个问题。”她说:“什么问题,你问吧。”我说:“你是不是还有个名字,叫许思思?”昏暗中许胜男睁大眼睛看向我,那一双黑洞般的瞳仁中似乎蕴藏了什么,是惊恐还是希冀,是讶异还是期许?我解读不出来,但片刻之后她出给了答案:“你他妈找死?谁允许你说这个名字的!”我没料到她的反应如此剧烈,不知该如何收场。她说:“八成又是马哥告诉你的,是不是?”我说:“是,是他告诉我的。”“操!”她低声骂了句,“这白痴,死了都不让我省心。”她伸出一根手指对着我,说:“要是再有其他人知道这个名字,别怪我不客气,听到没有?”我连连点头说:“听到了,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雨势已经小了很多,但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点打在窗户上,顺着玻璃向下滑落。四周弥漫着一片如梦似幻的寂静,在越来越暗淡的空间里,只有那扇窗户透着强烈的光线。我盯着窗外灰色的天空,脑子里一片杂芜,各种片段在里面纠结缠绕,直到意识逐渐变得模糊,像一只折翅的小鸟,飞也飞不远。

那是一条深邃的小巷,一个沉寂的傍晚。少年像往常一样沿着熟悉的路往家的方向走。他心情不错,就在刚才,在小学门口那个专门玩套圈的摊子上,他只花了五毛钱就得来一个挂坠。尽管那挂坠并不值钱,也没有什么实际用处,但这样的好运气可是不常有的。少年把红绳连着挂坠在空中甩得呼呼作响,一边踏着轻快的脚步往家赶。回家的路要经过一片老居民区,这里纵横交错着迷宫一般复杂的弄堂巷道。但他对熟悉这里的环境,并以此为乐,不断地在其中穿行,探索。少年走到一处空旷地,看到在一堵灰色的砖墙下,有个小女孩蹲在那里嘤嘤哭泣。周围没有人,只有不远处的路口趴着的一条土黄色的狗。它不通人性,并不明白女孩的悲伤,还在那里悠闲地吐着舌头。少年悄悄走过去,在小女孩面前蹲下,小声询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有什么困难。她缓缓抬起头,白净的脸上是两道深深的泪痕。女孩说她迷路了,找不到家的方向。少年说没关系,他可以带她出去,他对这一带很熟,熟到每一个出口位于何处,又通往何处,都了然于心。女孩说,她家门前有一条河,河上有一座桥,桥的中央有一块很大的石头。少年说走吧,他带她回家。女孩的眼眶里虽然还盈着泪水,但脸上却漾出了欣喜的微笑。少年没有辜负诺言,他带着小女孩穿过院落、绕过枯井、经过小卖部、拐过无数个弯,终于从一个摆满废弃的出口来到河边。他们沿河而行,很快就到了那座中间砌着块大石头的桥边。女孩兴奋地指着一道敞开的门说,那就是她的家,谢谢大哥哥。少年把那块挂坠交到女孩手里,女孩问这是什么。少年说这是护身符,有它可以保佑平安。夕阳的余辉下,少年同女孩挥手道别,他记住了那身洁白的连衣裙,还有那动人的笑靥。临走时他还想起一桩重要的事情,他问女孩叫什么名字,女孩说,她叫许思思。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雨已经停了,西侧的天空云开雾散,几缕阳光洒下来,透过窗户,在墙皮上留下一块微亮。许胜男靠着我的肩膀睡得安详。我耸耸肩把她弄醒。“怎么了,马哥徒弟?”她眨着惺忪的睡眼。我说:“雨停了,我们可以回去了。”“哦,雨停了。”她努力望向窗外,声音柔和:“马哥徒弟,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到你了。”我说:“好巧,我也做了个梦,也梦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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