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叔是我家楼下中医诊所的主治大夫。
很多人第一眼看到他,很可能会把他当成一个在田间劳作的农民,或者把他当成某一位为宗教组织服务的教职人员。虽然他大多数时候都是一身白衣,但只要他不在诊所里坐堂,很少有陌生人相信,他是一位大夫。
他的个头算不上很高,大约只有一米七出头。每当我站在他身旁时,我都会尽可能地去放低自己的身段,以免我庞大的身躯带给他压迫感。他留着很短的寸头,头顶上只有薄薄的一层,但没有一根白发;宽阔的额头上总是放着光,却没有分毫油脂。他的身躯不算很强壮,但身板却很结实,一双有力的大手更是结结实实。他的胡子很浓密,但却不长,刚好遮盖住整个下巴,而又不至于垂到喉结。他的一双眼睛总是放着光芒,无论是在给病人做针灸、做按摩,还是帮患者复位骨头,我都从未见过他露出半分疲态。
我第一眼看到他时,以为他的年纪也就是四十岁上下,最多也就是四十五岁。后来,诊所里另外一位大夫告诉我,他是1965年出生的,只比我爸小两岁。
我第一次去崔叔的诊所看病,是由于一次意外。
那是几年前的事。当时的我,还和父母住在一起。
我记得,那一天,父母都有事,不在家。当时,家里几乎没有什么菜,我只好去附近的一家中式快餐店吃饭。
但是,吃完饭后不久,我的胃就像翻江倒海一般难受。回到家里之后,我再也忍不住,对着马桶大吐特吐。
这是我自从出生以来第一次呕吐。我肚子疼得像针扎,喉咙里面直恶心,脑袋也觉得天旋地转,几乎站都站不稳,差一点就要倒在厕所里。
吐完之后,我的肠胃仍然止不住地疼。直到第二天,我仍然疼得全身没力气,躺倒在床上,一动也动不了,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还时不时地腹泻。那是真正的上吐下泻。
父母回到家之后,立马带我去看病。我第一次知道,崔叔的诊所就在我家多出来的一套老房子楼下。
当时的我,意识几乎是模糊的,什么事都记得不太清楚。我只记得,几个身穿白大褂的大夫七手八脚地把我拖进诊所里,再把我平放在一张做针灸用的床上。当时的我,只感觉到那张床实在有点挤。我的身体躺上去之后,两条胳膊的边缘紧挨着床边,差一点就要掉下去。后来,我才知道,那张床已经是诊所里最宽阔的床。
躺倒在床上之后,我紧闭双眼,什么也不错,就像是一头即将被推进屠宰场的牛一样,任人摆布。我只记得,一双有力的大手撩开我的衣服,脱掉我的鞋和袜子。随后,尖锐的刺痛不断从我身体各处传来。这是在给我扎针。
事实上,对于皮糙肉厚的我而言,扎针算不上很疼。但是,没过多久,我的全身各处又传来强烈的酥麻感。这种发麻的感觉有点令我难以忍受。我全身上下都开始出汗,汗珠不停地从额头上、脖子上和肚子上往下流,几乎完全将床上面的床单弄湿。
过了很久,那双有力的大手又来了,一点点地把我身上的针全部拔掉。我开始听到一段悠长的咏唱声,像是从我来的方向传过来的。
几分钟后,我才慢慢地从床上爬起来。遍布全身的酸麻感渐渐消退。随后,我伸手往肚子上一摸,发现肚子也好了很多。
我慢慢走到诊所大堂里。崔叔正坐在大堂旁边的办公室里的椅子上,和我爸妈交流。
那是我第一次看清他的模样。整个诊所里,只有他没有穿那种一般的医生都会穿的白大褂。他穿着一身略微有点紧的白衫白裤,看上去和普通的白大褂有些类似,只不过袖口、领口和衣裤的边缘处都绣着不易察觉的线,看上去,有点像一位国学大师。
我这才发现,我之前听到的咏唱声,是播放器播放出来的“南无阿弥陀佛”。大堂里摆放着佛像,佛像前面插着香炉,还摆放着贡品。佛像边缘的办公柜台上面悬挂着病人送来的锦旗,靠近门边的橱柜里摆放着一些我认不清的文玩。大门旁边的水池中养着鱼,另一个水盆中还养着乌龟。
当时我还记得,崔叔对我爸妈说,最好多给我喝一些养胃的粥,不要让我吃油腻的东西。至于其他更多的话,我都不记得了。
但当时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位大夫之后给我的帮助,远不止是一次治疗。
我第二次去诊所看病,是和我妈一起去的。
当时,公司收到一件特别沉重的大样品,装在一个巨大的纸箱子里。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把样品搬进公司。当时,公司里只有我和我妈在。我妈本来腰就不好,帮我把样品摆放好之后,便难受得坐不进办公椅。
当天晚上,我的腰开始剧烈疼痛,疼得睡不着觉,躺着不行,坐着也不行,就连站起来都费劲。
我们娘俩只能再次去诊所看病。
崔叔告诉我们,我们俩的腰部都有骨头错位,需要复位。他大手一挥,示意另外两位身高臂长而又身强体壮的大夫把我驾到一把专门用来复位骨头的椅子上。那是一把看上去像是跳马的铁制椅子,刚好能把我放到上面。他让另外两位大夫帮忙扶住我的两条大腿,随后用双臂环住我的上半身,用力扳动我的上半身躯干。
反复几次之后,我的疼痛感慢慢减轻。随后,崔叔又让我躺到床上,开始为我扎针,说是帮我消炎。这一次,我明显感觉到,身上扎的针的数量和位置都和上一次不一样。
扎完针之后,我再次来到大堂,看到墙上张贴的收费价格表。价格表上的医疗项目的种类不少,有针灸,有不同规格的艾灸,还有各种按摩,甚至还有减肥项目。
崔叔说,只要我有时间,可以来他这里,他可以用扎针的方法帮我减肥。
从那以后,我们一家都成为崔叔诊所的常客。
我开始抽空去接受减肥艾灸。由于防止艾草的药效受到影响,诊所里没有空调,也没有大号的风扇和排气扇。即使是在夏天,也只能完全通过自然风来通风和降温。
艾草的炙烤总是会让我大量排汗。不过,也正是通过这几次治疗,诊所里的大部分医生都渐渐认识我。后来,每次我去治疗,只要他们手头没有特别紧急的工作,他们都主动过来和我聊天。有几位阿姨还说,她们很喜欢听我唱歌。
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崔叔和他的太太都确实学过国学,也学过佛教方面的知识。不止如此,他们的饮食习惯也都很严格,每到天黑之后就不再吃饭,也基本不吃别的东西。
后来,我忍不住问:崔叔,你们晚上都不吃东西,不会饿坏吗?
崔叔笑着说:这一点,每个人都不一样。对我们来说,只要习惯它,就没问题了。我现在每年还偶尔会断食几天,不吃正餐,只吃苹果、喝水。这有利于缓解消化系统的压力。
我忍不住说:要是让我做这个,我绝对受不了。稍微吃饭晚一点,我都会饿得难受。
崔叔爽朗地大笑几声:实在做不到,也没关系。每个人的身体状况都不同。选择最适合自己的方法,就行。
后来,我再一次去崔叔的诊所,不再是因为身体上有病,而是因为精神上的压力。
自从我在美国的学习被迫中断之后,我和父母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在那段时间里,我总是不停地和他们争吵。长久以来,我感到自己几乎快要发疯。我想逃离他们,却根本无处可去。
有一次,我又和他们争执起来。我再也忍不住,一路乱跑,一边乱跑还一边大吼,恨不得将压在我心口上的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全都从我的心里喷出去。
当我停下脚步的时候,我发现,我站在诊所的门口。
崔叔仍然在办公室里。他为我泡上一壶茶,让我坐在他对面,陪他一同喝茶。
我这才注意到,他办公室里的书柜满满当当,没有一点空隙。里面不只有《针灸甲乙经》,还有《道德经》。
我忍不住打开话匣子,把所有憋在心里的话,甚至是很多藏在心里超过二十年、从来不敢对其他任何人说的话,全都像竹筒倒豆子一样一股脑地全都倒出来。
说完所有的话之后,我气喘吁吁,大口大口地向外呼气。我只感觉,从来没有这样痛快过。
崔叔没有立刻说什么,只是示意我喝茶。我端起茶杯便一饮而尽。那一天,他为我倒的,是一种有些苦的茶。但我完全不在乎,甚至都不在乎茶烫不烫。
等我喝完茶,他才慢慢地对我说:
很多人都曾经经历过不如意、不顺心的事。但是,那些事毕竟都是已经过去的事,已经无法再改变。
我们能够把握的,是现在和未来。你现在还很年轻,还有充足的时间能够去努力、去改变自己。现在的国家领导人在你这个年龄所面临的境遇,比你现在要糟糕得多。他也不可能料想到今天的自己,不是吗?
只要你能够掌握足够多、足够优秀的能力,你有没有文凭就不是那么重要。只要你真正有能力,将来不会有多少人死盯着你的学历不放。
你如果要写小说,那更是急不得。写作这种事,是不能急功近利的。罗贯中、施耐庵、曹雪芹,他们每个人一生都只写了一本书。
过了几分钟,我才抬起头,慢慢地说:崔叔,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我的理想和志向被现实一点点地磨掉,磨到消失。我不希望自己最终变成一个庸碌无为的人,更不希望自己活得像流水线工厂上批量生产出来的产品一样。我害怕自己的梦想最终只是个妄想。
崔叔端起手中的茶杯,缓缓地说:如果你的梦想被现实给磨没了,那说明,你没有做成大事的定力。培养做大事的定力,也绝不是一朝一日就能做到的,更不是通过喊口号、嘴上表决心就能做到的。甚至,你是否真正喜欢做那一件事,都不一定。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低下头。
崔叔喝光自己杯中的茶,随后再看着我:你需要明白,自己内心中真实的想法是什么。如果你有时间,你可以尝试去读一读《道德经》。今天的人们面临的很多问题,早在很多年前,古代先贤就已经做出过解答。
那些话,我一直牢牢地记在心里。
我反复问自己,又反复给自己答案。我是真正地热爱写作,绝不是以它为借口去逃避什么。
从此以后,在写作小说和杂文,或者是修改已经完稿的小说的手稿的时候,我都会默念崔叔对我说过的这些话。
渐渐地,我感到着急和焦躁的次数越来越少。我开始感觉到,我的心态已经调整得比之前要好得多。
即使我现在的作品还没有获得令我满意的回报,但我已经不会再轻易地感到焦躁。
后来,父母决定,把崔叔诊所楼上的这套老房子给我单独住。拥有独居的自由之后,我感受到更大的轻松,自然也就不再像之前那样感到过于压抑。
某些时候,当我遇到困难和迷惑的时候,我还是会在崔叔不是那么忙的时候,去找他。几乎每一次,他都能给我足够多的点拨和鼓励。我和他交流的话题,不仅仅是古典文学,有时候也有许多社会现状,以及宗教学方面的内容。他总是能想到一些我原本想不到的方面,也能够站在我没想到的角度去看问题。
直到我准备重找一所大学拿到本科文凭的时候,他还鼓励我:认准自己前方的道路,就努力往前走。尽管可能前方的选择不充分,也不是你最想要的,但也有可能带给你意料之外的收获。而且,我认为,你可能会在设计方面有一定的天分。
我这才恍然大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设计和写作一样,都能够把自己的思想留在这个世界上。
很多人都说:医生只能治病,不能救命。
但我觉得,崔叔不仅治好了我的病,还在某种程度上,治好了我的心灵,甚至有可能在将来影响到我的命运。
因此,每到逢年过节之时,或者出国拜访客户回来之后,我都会把我们全家准备好的礼物带到诊所,带给崔叔和他的家人们。
有人曾经说过,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我想说,得一忘年之交,更是珍贵无比。
崔叔所带给我的东西,一定会伴我长久。
因为,是他让我真正体会到四个字:医者仁心。
2018.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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