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回去了。她说,实在住不惯楼房,太闷了。
住进楼房十几年了,母亲每次来都住不惯。刚搬进楼房那会儿,暖气烧得特别热,出门是冬天,进门变夏天。母亲来住,没住几天,回去就生病了。这种外冷内热,一进门就要脱掉很多衣服的生活,她很不习惯。母亲说,她喜凉不喜热,一辈子了,手心和脚心烧得难受。
前天,母亲和我说,在我家,晚上睡觉流鼻血,怕流到褥子上,不敢睡。本来想让母亲再多住几天的我,也便歇了这个念头,让母亲回去了。在别人眼里的享福,于母亲而言,却是一种受罪。
母亲不识字,家里的很多电器她都不敢动,总怕弄坏了。有一次停水,母亲要帮我攒水,结果把太阳能里的水都放完了。从那以后,那些电器,她更不敢动了。全自动洗衣机,不会操作,放着,用手洗。蒸箱不会弄,幸好有蒸锅,可以放在电池炉或燃气灶上用。网络电视用不来,也不喜欢看,就一个人干坐着。简单的操作我教教,也能学会,但还是怕弄坏,能不用便不用。就连手机,现在人人都离不了的东西,母亲也不用,说自己耳朵聋,不会操作,纯属负担。
母亲来我家,总是小心翼翼,既怕弄坏了东西,又怕说错了话。更让母亲难以忍受的是楼房里的寂寞。我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没有熟识的人,母亲便懒得下楼,只能站在窗前望着远处来来往往的大人小孩。而母亲在农村的家里,却是走出东家串西家。母亲没什么爱好,串门八卦可能是她最大的爱好。所以,住在楼房里的她,就像笼子里的鸟,失去了自由。只不过不是飞不出来,而是没有地方可飞。
所以,母亲每次来,只要超过一个星期,就归心似箭。尽管如此,在我生产坐月子、小腿骨裂卧床时,母亲仍能呆一两个月,尽心尽力侍候我,直到我身体复原。
而我,却很少坐下来与母亲谈谈话。忙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与母亲的联结很少,从小就与母亲没什么话说。大抵奶奶养大的孩子与母亲之间,总隔着一道沟。
幼时与母亲的隔离造成了我们一生都无法彼此贴近。我在母亲那里找不到安全感,母亲在我这里同样丢失了亲密感。我已经努力地在向她靠近,但仍然隔着一层膜。
母亲是个最没有心计之人,对人的爱与怨,从来都是以最直接最迅捷的方式表露出来。在母亲的思维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简单明了,是个很好打交道的人。但母亲倔强固执,身上有着太多农村妇女的浅陋与无知:与婆婆不和,与妯娌不睦,为丁点儿小事就能闹腾得鸡犬不宁。我常为此而与她理论,我们之间的交流也就越来越少。
而母亲每次走后,我又心生愧疚:为什么我就不能放下手中的事,听听母亲说那些我根本不想听的琐事?为什么我总是不能轻柔地对母亲说话?为什么我对母亲一直有要求?……
成家后的二十来年,我渐渐地理解了母亲,但仍然做不到与母亲亲密。对母亲的爱很少直接表现出来,除了她生病住院我侍奉在床,除了我给她从里到外给她买衣服,更多的是在我的心里。母亲是个女汉子,干农活的一把手,在田间地头,与三五个女人一起干活,大口吃饭,大声说笑,是母亲最开心的事。但在父亲和孩子面前,尤其是在我面前,母亲是最失语的人。
但我却总在失意时想起母亲,想起母亲在我上学时给我买很贵的呢大衣,而她自己什么也不买;想起母亲在我领回好几个同学时欣喜不已;想起母亲看到我朗诵的视频开心地合不拢嘴;想起母亲在我从医院回来时隐忍的心疼……尽管她不懂我的工作和生活,但她以我乐为乐,以我苦为苦。
生病时想起母亲的苦菜汤,想起母亲的扎针放血疗法。母亲用她粗糙的双手从我的胳膊直上而下捋到大姆指上,再把指头弯下去,用根小绳子紧紧勒住,指头弯下去的部分包括指甲盖霎时变得黑红,母亲便用缝衣针在上面点一下,血便流出来,一个小黑圆点慢慢变成一个大黑圆点,母亲便用卫生纸把它擦掉,边擦边说:“看看,多黑的血。”接着再按住我的指头挤一挤。挤不出来了,就换一个指头,继续捋、绑、扎、擦、挤一系列动作,一个指头挨一个指头,直到两把手十个指头全部轮过。
时间可以泯灭一切不好的记忆,母亲与我之间难以构连的种种,在母亲的白发中渐渐消融。喜欢龙应台的《天长地久——给美娟的信》,她在自己的母亲失智之后毅然陪伴在母亲身旁,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待母亲,并用自己的笔写下了照顾母亲的过程。一个65岁的妇人照顾一个93岁的妇人,这场景不能不让人感动。而我,是否也能如她一样,在母亲最需要我的时候,陪在她身边照顾她?深夜扪心自问,但愿母亲一生无恙,但愿我待她能如她待我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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