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早地吃过饭,我爹、我叔、表叔和我每人骑一辆自行车去乡里。娘逼着我穿上她觉得最好看的衣服,爹和表叔他们商量了一番之后,花了二百多块钱买了两条香烟和两瓶酒,算是礼物。
全家人很高兴,娘虽然不能跟着去,可她满脸的笑容也像花儿似的绽放着,她甚至跟着我们走过桥头,目送着我们走出村口,很有点入京投亲的味道,似乎这一次回来,我们家也终于“朝中有人”了。
我忐忑着,闷着头骑车,完全找不到一点高兴的感觉。
“二妮啊,怎么不说话啊?好事呢,多少人巴望不来的好事啊!”表叔骑着车,扭头看我一眼。
爹一连声地附和着:”可是可是,这可真是咱巴望不来的好事哩,二妮!“
他们的笑声随风飞出很远,他们真恨不得这样的笑声和话语能够长出翅膀,传到别人的耳朵里。
我笑不出,心乱如麻。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去,我的心已经属于辛梦远,可是今天却又要跟着家人去见另一个男孩子,和他搭一门什么亲戚!我甚至觉得自己很卑鄙,感觉自己很可恶,就像出嫁的女人又背着丈夫偷情出轨一样。
可是,在我憎恶自己的同时,一个更强烈的声音分明在我心里喊:必须去,那可是考中专的指标呢,必须去!
我必须要拿到那个本来就属于我的中专考试指标啊,我不能不去,我不是日思夜想地盼着改变命运吗?想着逃离爹娘那样的日子吗?必须去!“
在流淌着苦难的河流里,我是一个无助的落水者,呼救,挣扎,但浪潮汹涌,没过我的头顶,眼看着就要把我吞噬。我急切地寻找可以救命的一切东西,甚至稻草,树枝……
可我眼前,分明晃着辛梦远的影子,我无法忘记报完志愿的那个夜晚,他紧紧地拥抱着我,在我耳边低语:“恩,我听你的,我们报师范,去泰安,和你在一起……”
可是今天,我却要去见另外一个男生,结一门可能改变我命运的亲戚。
我的心隐隐作疼。
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知道如何面对辛梦远。我成了一具抽去了灵魂的空壳,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推着机械地往前走:“没办法,没有人能帮你,去吧,你必须去!”
“想什么呢,二妮?女孩子笑起来才更好看。”表叔开着我的玩笑,也许他以为我在害羞。
“就是就是,别老沉着个脸子。好事儿,咱今天办得可是大好事儿。”爹回头看我一眼,抱怨了我一句。
我应该笑,至少在他们看来,今天的我没有理由不笑。可我的内心,只想哭,无缘无故想哭,为自己。
我只是想用自己的努力,我只是想凭自己的本事,我只是不想再过爹娘那种看不到明天的日子,可为什么……唉!
天真,在现实面前无能为力。自己就像一只爬行在地上的蚂蚁,似乎任何人都可以捏死自己。
你尽可以做梦,各种各样的美丽的梦。也许那梦和现实只隔着一道门缝,只是一睁眼的距离。但当你吃尽了苦头终于找到那条闪着微光的门缝时,才悲哀地发现,钥匙不在你手里。
表叔领着我们,进了他二表哥的家,小院不很大,红砖红瓦的瓦房,红砖垒就的院墙,就连院子里的土地,除了一小块种着菜,也都被红砖铺得整洁而平坦,砖缝里钻出绒绒的细草,进了院门就是一架葡萄架,青枝绿叶中挂着串串葡萄遮住了整个院子,房门前的水泥台子上高高低低摆满了花,一进大门就有股清凉扑面而来。
我跟在爹身后,爹跟在表叔身后,叔叔手里提着两条香烟,两盒子酒。
白白净净的男主人从屋里走了出来,接着走出一个白白胖胖的妇女,女人的所有身份和气质都集中在下巴上,那重叠的下巴似乎遮住了她的脖子,整个人像精致的发面团子。
叔叔提着礼物,站在屋门里边,不知道给人家放了哪里,像根木棍似的杵在那里。发面团子笑哈哈地接过礼物,嘴里客气着,随手把礼物放到墙角洗衣机旁边。
“坐啊,坐,都坐,别客气!”白白净净的男主人满脸的笑,爹怯生生地坐在矮沙发上,表叔和叔叔便也坐了下来。
“坐啊,孩子,你也坐啊!”从我进院门开始,发面团子就拿眼不停地打量我,看我站在爹爹身边手足无措的样子,她笑吟吟地搬过一把椅子让我坐下。
男主人笑了笑,他的笑倒像长了脸上似的,不论你从哪个角度看他,他好像都在笑,看上去,这个白净的男主人很和善。
发面团子沏好了茶,张罗着给客人们倒茶。
表叔提醒我:“妮啊,倒茶,给大人们倒茶吧?”
发面团子一听,很高兴地闪到了一边,咧着嘴笑着,眼却直勾勾地盯着我,等我倒茶。
我内心十分别扭,这不是自己的家,跑了别人家里倒起茶来了,总觉得很不舒服,脑子里一下子就闪出古时候丫环的感觉。
我偷偷地看了他们一眼,白净的男主人依然是满脸的笑,发面团子正盯着我看,我的脸发烫,一定红到了脖子吧。
我给白净男倒上茶,递到他跟前,心里默念着:“倒茶吧,小丫环,人家手里攥着的,可是你的前途。”
白净男把茶杯递到我爹手里,爹赶紧站了起来,嘴里不停地道着谢,手哆嗦着,几乎把茶水洒到衣服上。
“坐啊,老哥,咱们见过面了,不是生人了,别客气,是吧?”
爹一连声地答应着,听话地坐了下来。
“表哥,你看孩子今天也来了,你得多操心呢!”表叔笑着对白净男主人说着话。
“恩,该操心的一定要操心,孩子考学可不是闹着玩的,关系到孩子一辈子,是吧?”白净男笑着答应到。
爹和叔一连声地道着谢,恨不得脸上生出灿烂的花儿来。
“凡是考学这样的大事儿,咱都得给人家好好办,不论谁家的孩子,咱都不能耽误人家的前程,人活一辈子,可不能坏了良心!”
白净男说得很让人踏实,我悬着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
“都不要这么客气了,咱们马上就成一家人了,都成亲戚了,还谈什么帮不帮忙,自己的事不办,咱还能办什么?”发面团子喝了一口茶,忍不住插嘴说。
“对啊,赛赛呢?还睡着呢?快叫他过来,这孩子!”白净男抱怨着发面团子。
“骆赛赛,你起来了吗,过来!”发面团子身子连动也没动,扯着嗓子喊。
“骆赛赛?!”我的心“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砸了一下,原本漂在水面的枯叶一下子被砸沉到河底的污泥里。
一股子凉风突然从院子里钻了进来,我的心跳得厉害。
骆赛赛从另一间屋走了进来,边走边系着上衣扣子。他好像没有看到屋里还有其他人一样,一边揉着惺忪的眼,嘴里一边抱怨:“这才几点啊?吵死人了!”
白净男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责备着骆赛赛:“看不到家里有客人吗?知道打个招呼吗,越大越不懂事!”他一边说着儿子,一边给不好意思地给我们解释,“就这一个孩子,惯得不大懂事儿。”
“不是你昨天说的让人家来吗?你怎么倒忘了似的!”发面团子咧着大嘴责备着儿子。
骆赛赛这时候才好像突然发现了客人似的:“韦一巧?韦一巧来了啊!”
他的目光一下子全部集中在我的身上,我像被暗夜的探照灯罩住了似的,整个人笼在了他的目光里,我浑身陡地产生一种被苍蝇叮在脸上的感觉,一种说不出来的羞涩、恼怒和厌恶从心底涌起。
“你是韦一巧,好啊,你真是韦一巧,好好!”他嘴里说着话,过来就要拉我的胳膊,那股子随意和亲热,好像我们是失散多年的老友一般。
空气一下子尴尬起来,满屋子的人傻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本能地甩开他的胳膊,胀红了脸,我真恨不得骂他几句,但我什么也没说,只那么胀红了脸,站在那里。
“这孩子真不懂事,好好听大人说话!”白净男主人骂着自己的儿子。
骆赛赛无趣地收回手,嘴里不停地嘀咕着什么,他搬来一把椅子,坐在了我的身旁。
我生来最怕蛇,那滑腻腻的样子让我恐怖。然而此时,却分明有一条蛇在我脚下围着我的身子爬来爬去,“咝咝”地吐着信子,我想躲,却不知躲到哪里,我的汗马上要流出来了。
我站起身,使劲地扯了扯爹的衣服,逃命一般走了出去,爹也跟着走了出去,不一会儿,表叔和白净男说了些什么,也和叔叔跟了出去。
“爹,咱回去!”走出院子,在一个没人的地方,我停了下来,小声对爹说,我的泪水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咋了,二妮,你可别犯迷糊办傻事儿。”爹惊恐地晃着我的胳膊,不相信似的看着我。
“多好的人家啊,二妮,你看人家这院子,这屋子,这家里的摆设。你怎么了,二妮?”爹还在那里絮叨不止。
“你可得想清楚,二妮,不是表叔说你,过了这个村可就再也没有这个店了,如果今天这样走了,别说给你帮忙,你可得罪人家了!”表叔在一旁提醒到,“你的命运可全都在人家手里攥着呢,你要想明白,别做傻事……”
昨晚一夜我没有睡好,我一直在想今天的事,我承认,我最后是决定来这里,努力拿到中专考试的敲门砖,在那块敲门砖面前,我甚至我决定牺牲自己,连同辛梦远的感情——对不起,辛梦远,我必须先逃出村子……
但我还得承认,我内心其实一直存着那么几分侥幸,想着以后总会想出更好的办法解开今天结下的绳索,甚至,我还奢侈地祈求上苍,如果我能够考上中专,我一定能和辛梦远好好解释,找回我丢失的爱情……
只是,我没想到是骆赛赛,更没想到他果真像人们说的那样!
“不考了,大不了我不考了行吧?”我几乎要喊了出来。
爹急得要哭似的,他是个要面子的人,他觉得昨天已经和人家见了面,人家已经答应帮忙了,而且主动提出结个亲,这是多好的一门亲戚啊,这是他和我娘活到今天能做的最好的梦。可今天,我竟然不乐意!他从来没想过这一点,他根本没法理解我为什么会这样做。
表叔倒是比较冷静:“二妮,别耍小孩子脾气,说到底是咱求人家办事对吧,咱们为了办成事也花钱买了东西是吧?如果什么也办不成,你一辈子真不后悔?让你爹白扔这二三百块钱你不后悔?庄稼人弯腰撅腚一老年能挣三百块钱吗,你想仔细。”
“你这一扭头,就再也别想考中专的事了,人家不光不帮忙,很可能还会想法惩罚你,二妮,你复习了这几年图个啥?你爹娘挣死挣活地过日子又是图个啥?你要想好……”叔叔也在一边劝我。
我终于还是跟着他们回到了院子。
“哈哈,毕竟小孩子啊,都有自己的小性子。表嫂,你没生气吧?”表叔一进屋就打着哈哈。
发面团子没说什么,可那脸上分明挂着生气的样子。
白净男还是笑着,一边安慰着客人坐下,一边慢声慢气地说到:”韦一巧,你原来叫韦二妮是吧?“他目光落在我的脸上,”今年是第四个初三,曾经在三所联中上过初三,你初三的班主任分别是……“他像背书一样说出了我以前毕业班主任的名字,我吃惊地点点头。
”现在查复习生那么紧,谁也没有秘密。早就有人把你的材料整理上来了,你什么也不知道罢了,有多少人在等着把你告下去,你下去了,别人才有可能上来……“
他说到这里突然不说了,端起了茶杯,又放了下来,手指不停地轻敲着桌子。
我的心被他敲得怦怦怦地慌了许多。
”表哥啊,所以你得操心啊!“
白净男微笑着,眼扫了一下我,最后停在了我表叔身上:”表弟,不是我说你,这事办起来风险太大,唉,都是你多事!“
表叔尴尬地坐在那里,一时不知道如何说好。
骆赛赛走到他爹面前,试图想说什么。
”你给我滚了一边去!“
”二妮也是个孩子,赛赛也只是个孩子,咱们当大人的,就别都和小孩子一般见识了吧,表哥?“
爹也站了起来,给白净男赔着不是。
”咱以后就是亲戚了,哪有亲戚之间生气的啊,是不是?“
表叔把目光停到骆赛赛身上:“赛赛,表叔问你,你愿意有这家亲戚吗?”
骆赛赛点头。
“二妮,这样吧,你如果愿意认这门亲戚,你不用说话,拿起茶壶给大家倒杯子茶,我这样说行吗,表哥?”表叔脸转向我爹。
我爹鸡啄米似的点头。
白净男不说话,目光停在我的脸上。
发面团子斜着眼睛看我,笑吟吟的表情不见了,挂着几分霜气。
我僵在了那里,时间像静止了似的,整个屋子的目光全部停在了我的身上。
我看爹,看叔,看表叔。他们脸上都有一种迫切的期待,期待我拿起壶。
我看到了苦难的河水,浪花淹没我的头顶;我看到了黑暗中那条极窄极窄的闪着一丝亮光的门缝;我看到了娘送过小桥那含着期待的眼睛……
我突然想起了村里的小卖铺,柴米油盐都在缸里瓮里或者木板货架上,而我今天,无非也只是上了货架而已。
别了,我的辛梦远!
我必须先突出去,然后才能再谈什么爱情。
也许,我们根本就不配谈什么爱情,活着已经不易,还谈什么爱情。
我拿起了茶壶,强忍着硬要挤出的泪珠……
网友评论
标题有点变化,俺还以为又错过了好戏呢😂,还好没有😎
相亲倒茶那个情景是那个年代最真实的写照。
那时常流传,一小伙子去女方家相亲,紧张的,往茶壶里倒完水,把暖壶盖扔茶壶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