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平来油茶村没多久就死了,毫无征兆地死了。
那天学生们正上着课,王之平扭过身去,一个字还没写完就倒了下去。他要写个什么字,没人知道,只是他倒下去的时候,底下的学生们吓得魂飞魄散,有的叫喊着,有的乱跑着,有的哭着,有的壮起胆子上讲台去唤他,有的捂着嘴不敢呼吸,有的愣在座位上,半天没缓过神来,而有的跑出教室去叫周子先。
等周子先闻讯过来时,王之平已经没有了鼻息。小乐还记得王之平死的样子,脸色灰白,嘴角还带着笑意,眼睛半闭,不像死了,像是在思考,思考什么,小乐实在不知道,只是觉得王之平死的样子并不可怕,像刚睡着了似的。
老张在王之平的床前摸了一把泪,抱着王之平瘦弱的躯体,装进了薄木棺材里。老张还对着棺材里的王之平喊着:“王学究,王学究,你走好,走好啊。”
老张这一喊,好几个孩子躲在父母的怀里哭了。
李景平忍住悲伤来盖棺,老张知道不能拦,一把瘫在了地上。国珍推着小路上前说:“小路,快去扶起你爷爷。”
小路忙过去用力地拉老张的胳膊。
老张眼神呆滞地瞧着李景平把棺材盖给钉上了。
薄木棺材是李国平帮秋奶奶置的,准确来说是李国平托李景平瞒着秋奶奶做的,木匠铁三亲自做的工。但是,秋奶奶知道后,生了气,她说:“我死后是不要土葬的,不是说土葬不好。身子埋进土里,蛇虫爬,老鼠咬,我一想起就受不住。”
如今,倒好了,终是没浪费,给了王之平用。
夜里,老张苦着脸找到秋奶奶说:“你也不忌讳?”
秋奶奶说:“这有什么忌讳的?就是一老屋嘛!跟老房子样的,谁住不是住呢!之平对我脾气,他这突然一走,我以后连个说话的人也找不到了,送他一副老屋,也算是我给自己一个安慰。”
老张听她说得这般情深,心里酸了起来,边往外走边说:“你这么说,这些年,我是白用心了!”
秋奶奶听到“用心”两个字,呆了一下,回过神时,老张早已没了影。秋奶奶撑着拐杖追出去说:“什么白用心了?你倒是说清楚啊!你倒是说清楚。”
老张人走在了石板路上,听见秋奶奶的呼声,只当没听见,继续若无其事地走着。
秋奶奶看见他的背影笑了,自言自语说:“老不死的老张,越活越小,什么话,不过脑子你就说。”
旭日小学的门前搭起来棚子,王之平的棺就停在棚子下。他家族的人说王之平是死在外乡的人,不能进王家祠堂做酒,但可以葬在王家墓群里。
至于为什么死在外乡的人不能进自己祠堂?小乐不清楚,听秋奶奶说泠江县很久以前就有这么个破规矩。
王之平出殡做正酒那日,来了许多的人,蒋济民也来了,可是不见李兴国。来的人,油茶村人一个也不认识。有人说是王之平的堂兄姐妹及子侄什么的,还有的是他的学生。他们来了后,有的放了挂鞭炮,在灵前磕了几个头就匆匆去了;有的扶棺哭了半个钟头,见没个有空闲的人去劝,也就擦擦眼泪作罢了;有的也不去磕头,也不去哭,遇着人就哭丧着脸说老爷子一辈子活得苦,死得不值。
油茶村对这个新来的王之平并不甚了解,只打听到他从前是个校长,后来是个主任,到了油茶村连个正式老师也算不上了。人们想不明白,这个老人怎么越来越退步了呢?怎么一退再退的他还有这么人来吊唁?
出殡那天正午,王之平的祭文挂了出来,采地先生在棺前读着,祭文是王之平一个学生代写的,写了整整一个大榜。人们在采地先生断断续续的读声中,似乎听到了些什么。正是这些什么让他们内心震撼,对这位享年六十九岁的老师有了怜悯和敬佩。可这样的同情和敬佩未免太迟了些,也正因为迟,所以才叫人悲伤得无法流泪。
原来,王之平是有一对儿女的,他的儿子在抗日时期,在逃亡的路上,不幸让鬼子的炮弹炸死了。她的女儿在河边洗衣裳,正碰上土匪进城抢粮食,谁料土匪见他女儿长得好,顺带手就给抢了去。等王之平拿钱赎回来后,女儿的身子已是不干净了,女儿几度寻死不成,后来嫁给了一个铁匠。那个瘸腿的铁匠倒是没话说,只是铁匠那可恶的母亲嫌弃这个儿媳妇,每每虐待她。铁匠又是个软弱的人,不敢跟母亲闹,再加上在外听了些流言蜚语,回家后不但不帮妻子说话,反而拿她撒气。王之平的女儿从小也是跟着他念过书的人,哪里忍受了这个屈辱,一日正午,趁人不注意,一狠心就投了井。
老母亲为儿子的死哭瞎了眼,再听到女儿的噩耗之时,终究没有选择坚强地活下去。
妻子死那一年,四十五岁的王之平成了一个孤家寡人,但是他从未放弃活着,他把所有人生的苦痛生生地咽进了肚里。
王之平常说:“我没有了孩子,学生们就是我的孩子,我的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采地先生的嘶哑的声音结束了,在场的人无不含泪,他们瞻望着棺前那张严肃的脸,沉默地致哀,连小孩子们在这一刻也不闹了。
秋奶奶在扶棺哭了几场,每次哭得撕心裂肺的,有人来劝她,却不知道她与王之平什么关系。
油茶村的人不敢冒然上去劝,因为他们知道秋奶奶是远近闻名的哭灵人,当然,哭嫁也会。
秋奶奶的眼泪多,大概是她以前的日子过得苦吧!
老张跟小路说过秋奶奶最看不得生离死别,有时候看戏都能看哭了。
小乐相信老张的话,青梅刚走没多久,他就看见过秋奶奶在青梅的房间里哭过好几次。
可是,小乐不觉得秋奶奶是看不得生离死别,而是心软,心软的人就容易流泪,比如《红楼梦》的林妹妹就是这样。
老张两天两夜没合眼,一直守着王之平。中间,他也打过两个盹,皆是在与王之平的争吵中惊醒,醒来的他又悔又恨。
在老张心里,王之平与秋奶奶算不上知心人,顶多算谈伴,他才是王之平的知心朋友。他和王之平又相同的命运。一想到命运,老张一肚子的委屈,他又想起了儿子百家了。
自从王之平入了棺,人们就没看见老张伤心过了,但他们不知道,老张是躲到水井那边去发泄去了,有时候抽着抽着烟,老张就哭了。这烟是王之平送他的!
那天下去,抬棺的人有多少拨,没人清楚,反正二十多里地,一路下来,没有人说累,他们说抬着棺人都不冷了,心里暖暖的。送葬的人就更多了,每天中途回家的,一直送到泠江县郊边的猪头山上。
老张在路上不知摔了几次,回来时,秋奶奶看见他身上的衣服裂了好几处。秋奶奶还说他:“那么多年轻人在,你怎么非得抬在后头?这一路坡又多。”
老张笑着说:“我不放心,我想王学究最后这一段路走得安稳些。”
老张笑着说出这话,却让旁边的人听见了,更加悲伤。
从泠江回到油茶村,天已经黑透了。黄泥坳上却热闹得很,人三五结伴的,一茬接着一茬。在坳上的老松下歇气的他们,在风里闻到了一股清香,是花的清香,什么花,他们不知道。花香跟着风,一阵一阵地钻进人的鼻子里,沁人肺腑。
他们相互问:“这都入冬了,还有什么花在开着?”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