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婆婆

我生活在粤东一个三四线城市的小乡镇，我们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薪家庭了。虽然是小城市，可是这里房价高，消费水平也不低，我们夫妇两是典型的工薪阶层，收入都不高，维持日常开销没有问题，但如果要买房则非常困难，我们都必须准时准点上班，我们当然必须跟家公家婆住在一起，典型的三代同屋。

刚结婚那会儿，我确实有很多不习惯，一系列不喜欢，屡屡制定逃离的方案，解脱的计划，到外面租房子的愿望一度非常强烈，几乎即将变成现实。可是随着孩子的到来，我们的计划彻底破产了，我们不得不认命了。

在育儿方面，在生二胎方面，老人和年轻人依然存在着很多矛盾，但是，渐渐地，我们懂得自己的身份，我们合情合理地把握做事的分寸和底线，分歧还是有的，但是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商量，解决了。

这个家能够正常运转，或者说，我们夫妇两能够正常上班赚钱，养家糊口，我的家婆功不可没，她对家庭的贡献跟我们不分多少上下。

家婆是中国农村千千万万普通妇女之一，要我说出她的特色来，还真的很难。

家婆足不出户，一辈子都只是在家整理内务，洗衣做饭，搞好后勤卫生工作，她的视野是狭隘的，交往对象是稀少而且固定的，能够称得上朋友的几乎可以说没有，比较谈得来的就是家族里宗族里的姑妈姨妈或是老婶，这使得她闭塞保守，总是停留在过去时代，很难接受新事物新思想，这曾经让我非常郁闷。

家公家婆从来没有出门打过工，也没有到附近的任何手工作坊干过活，只是在家里做些手工填补家用，日子当然过得紧巴巴，入不敷出，负债累累。我们结婚时面临三大债款:盖房子所欠的钱，老公读大学所欠的学费，还有结婚时自己筹借的钱。他们因为不能在经济上补助我们，就只是一味地省省省，省到我没有办法忍受的程度。比如，天没有完全黑，不到走路差点撞人或是触碰到家具，不许开灯，否则碎碎念到你觉得不如在黑暗中一头撞死算了。有时候我们确实需要添置新家具或是出门跟朋友去外面溜达，吃饭，他们不仅碎碎念而且表情无比沉重，无比忧愁，他们恨铁不成钢，家里的空气僵硬得像冬天的地窖；他们总是害怕、担忧我们不知道节俭，将来无力偿还欠款。这种精神上的压力比经济上的压力更让人轻松不得。

家婆还特别大嗓门，说话像吵架一样响亮，有气势。所以即使在上班时间，我们几乎可以不需要设置闹钟，她说话的声音就是我们的闹钟，只是这闹钟，早上还好，中午尤其是周末就令人有些不愉快了，本来还可以继续睡懒觉，无奈已经被吵醒，再难以回笼入梦了。尽管我暗示，提示，明示过很多回，可家婆就是改不了，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了。她的这种大嗓门不仅一如既往，而且还得到了传承，发展。我老公的妹妹，孩子的姑姑，说话的力度，响度，频率比家婆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要说我平生最怕什么事情，那就是睡梦中，或是看书写作时，她们母女两在楼下话家常了，那种难受程度不亚于飞机场或是高速公路旁边的居民了。

婆婆是典型的家庭主妇，可是婆婆做饭并不高明，不仅多油还咸苦，而且菜谱单调得像北方的深冬，一年四季，几乎总是那两三个家常菜在切换，不是春菜，就是包菜；不是包菜，就是芥蓝，餐桌上很难出现第四种蔬菜，有时候甚至一天两顿或是两天四顿都是同一种蔬菜，让人不吃已经反胃。同样致命的还有多油又咸苦，怎么说也改变不了，还理由充足:菜不油不好吃，盐也没有下得多，刚刚好，反而是我们的错，吃得太淡，几乎不用下盐。说多了就没有动力，幸好我们夫妇两都是能够填饱肚子就可以的人。

在孩子方面，家婆自然摆脱不了重男轻女的传统思想，虽然她很疼爱贝贝，照顾贝贝无微不至，可是只要左邻右舍有谁刚刚添丁，她就会羡慕不已，她就会愁眉苦脸，她甚至曾经不止一次跟我说，不教书照样可以赚钱，辞掉教师这一份工作，回家生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不可否认，这话曾经给了我莫大的压力和噩梦般缠绕的烦恼。

我婆婆就是这样一个人，节俭，保守，顽固，封建。结婚十多年，同处一屋檐下，可是我们好像除了必要的几句简单的沟通，我们确实没有多余的交流，即使有那么一点，那些交流也不是围绕我们两个当事人展开，基本都是围绕贝贝展开的。我们可以说很熟悉，也可以说完全陌生。

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从两三年前债款还清开始，也许从家乡镇道（我们住在镇中心）修好，路两旁商场林立开始，也许从我二胎怀孕之初的那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开始，我发现婆婆不知不觉改变了很多。

尽管她还是很节俭，很多旧东西包括没用的东西都舍不得扔掉，家里这个角落那个旮旯都是一堆堆，一叠叠。尽管她做饭还是又油又咸，但是她终于承认了，并且认为是习惯多年已难改，可至少她努力过。尽管她非常希望我二胎能够如愿以偿，生个小子，可是检查结果出来，还是女宝宝一枚，她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健康就好，两个孩子已经比较热闹。”这就足够了，体己话不用多，到点子上即可。

婆婆勤劳。家里有冰箱，可是她宁愿每天到菜市场购买新鲜的蔬菜和肉类，即使是南方夏季台风天气，暴雨如注，狂风肆虐，她最多也只是准备两天的食用材料。家里的冰箱，绝大多数时候是空无一物的，除了过年过节，祭祀拜神的东西才会使冰箱暂时有发挥的机会。

说到祭祀拜神，那些鸡鸭鹅，还有各种有馅没馅的蒸粿，现在很多人宁愿花钱买轻松，不愿意自己从早忙到晚。但是婆婆每次都要自己弄，不仅弄自己家的，很多时候还帮汕头的细老叔弄，因为细老婶走得早，她的媳妇们也跟我一样，不懂得这些习俗，不懂得怎么制作，更嫌弃麻烦。但是婆婆逢年过节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他们家，甚至有时候还帮我姑姑家弄。虽则姑姑的婆婆也是典型的农村巧媳妇，但是她们家办小工厂作坊，比较忙碌，很多时候没有时间弄，又总是嫌弃外面的东西不卫生，不够料，不好吃，婆婆竟然有时候都承包了下来。以前我老公做小生意，我下班后还要帮忙，根本没有时间给婆婆打下手，只是回家就老是听到她叫累，说是腰伸不直了，腿迈不动了。我心疼她，害怕她积劳成疾，几次三番劝她买现成的就可以，可是每一次总是被她数落，遭受拒绝。她特别不喜欢买来的现成的祭拜粿品，又贵又不好吃，她总是说她自己有把握，能做就做，不能做自然会买现成。至于身体劳累，休息一夜自然就没事了。每次她这样说，语气虽然一如既往地震耳朵，但是却非常幸福满足，大概是因为媳妇的孝顺体贴吧。婆婆就是这样一个勤劳吃苦又敢于付出的人，只要一两句感激的话，就能够让她再苦再累都无所谓。

婆婆还是个不懂得拒绝的人。以前我总是埋怨她买菜不懂得变通，我尤其不满意一天吃同样一种蔬菜。但是我渐渐知道了那是婆婆的善良所致，或是婆婆的不懂得拒绝所致。有些菜农会纠缠着你把剩下的两三斤同样的蔬菜以便宜一点的价钱买走，这样他就可以早点收摊回家。婆婆每次都经不起这样的纠缠，不仅买菜如此，买肉，买水果，也是如此。有时候，我和老公禁不住提建议甚至是抗议；她总是说，人家也不容易啊，一大早地下地里取菜，早点回家总是好的。我们就惭愧了。包括她给细老叔或是姑姑做节日的东西，我们也几次三番要她停止帮忙，他们又不是没有钱，让他们买现成的好了，没有必要这么折腾自己。婆婆每次也总是轻描淡写，我现在能干就干，等到我不能动了，他们自然就去买现成的了。这也让我一次次感受到自己的计较与自私。

我们总是说要懂得拒绝，懂得保护自己，把握分寸感。可是，有时候，一些不在责任范围内的持续的付出，更能体现一个人的善良，人与人之间的温暖。假如每个人都清醒计较，都合理拒绝，我觉得至少少了很多人情味。人与人之间固然应该保持距离，但是不是，也应该有一些不分彼此的无所谓？

婆婆生于农村，一辈子扎根农村，她的思想算不得开明，最根深蒂固的就是重男轻女，可是她又没有那么疯狂，那么不可理喻，那么令人窒息。

也许是因为我怀二胎时动了手术，孩子差点保不住，甚至有可能要切除一边卵巢，以后能否生育都将是一个未知数，也许是这些年婆婆影视作品看多了还是生活阅历更加丰富了，看到很多家庭，女孩子也可以教育得当，门庭生辉；男孩子也可以责任全无，啃老坑老，婆婆已经比较看开了，生育男孩还是女孩，本来就不是一件能够主观选择的事情，人们需要做的就是接受现实，经营生活，完美与不完美本来就没有绝对的标准。

说实话，婆婆能够这么想，确实让我非常意外。这思想的禁锢，不是一般人能够摆脱的。何况婆婆已经一大把年纪了，不要说她那一代人，就是我们这一代人，很多人虽然受过高等教育，可是又有多少人能够真正摆脱呢？很多人不是放弃挣扎，放弃对抗，而是直接就成为了俘虏，成为了守卫者。我不只一次听说，年轻的朋友为了追男孩，尝遍各种民间偏方；想尽办法尽早知道胎儿性别，不理想则尽早打胎，继续新一轮追求。可是，肉体的伤害容易消除，心灵的创伤与负重，才是永无宁日。不管是心甘情愿成为落后思想的奴隶，还是受婆婆等家庭压力的影响而不得不辛苦在求儿的路上，都是让人不得轻松的事情。本来孕育孩子应该是一件充满期待的美妙事情，可是如果因为婆婆，因为家庭压力，导致女胎儿还在肚子里就不受欢迎，不受重视，这对孩子来说是一辈子致命的伤害。幸好，我婆婆，没有给我这方面比较多的压力，让我的二胎女宝宝依然是在满腔期待中长大，成熟，只等瓜熟蒂落。这一点，我婆婆要比很多很多人强，值得我一辈子感激她，尊敬她，孝顺她。

有时候我想，家人是什么？家人是能够让你知道，你被爱着，你被照顾着，你被体谅着，你可以轻松上阵，没有深夜里卸下面具后独自往肚子里吞的苦水，没有翻来覆去不能解除的幽灵一样的忧愁，这样的有温度的人，就是家人。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也甘愿用一辈子陪伴到底。

我的婆婆就是这样一个人，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凡到不能再平凡，可她就是我的婆婆，我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