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年

生活里总有很多事情身不由己。表针轻轻一跳，你就被甩到下一秒。日历轻轻一翻，你就被甩到下一年。

当初没想到会在非洲停留这么久。久到自己都不太敢面对的程度。初识的人总会随口问我何时来的，听到我的回答他们大都会惊讶几秒，看不出是出于钦佩还是同情。旧相识偶尔遇到也会觉得不可思议，“四朝元老”你怎么还在这里？

呵呵，非洲可能离不开我吧，工作需要。

找不到话题有时也谈谈驻在国形势，听到新来的同事谈天说地，纵横捭阖，思想火花噼啪炸响，觉得好生羡慕。自己是再也回不到那样的状态了，也许从前也根本没有达到过。如今一谈形势就出现一副老气横秋的历史腔，自己都觉得面目可憎，留给别人的印象大概是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者。见得越多，越知道来路艰难，去路难测，越来越对周遭事务司空见惯，越来越不想说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有时也会被羡慕和恭维几句，说“前辈”你经历了战乱、政变、反恐、大选、埃博拉……机会难得啊！是不是人生境界都不同了啊？就差说我三生有幸了。

这种问题的发起者可能只是演戏装装样子，要不就是懵懂无知、不谙世事，鸡汤喝得太多。我清楚地知道如果说真话对方一定会失望，也无力装出阳光万丈的高大上形象。

只好模棱两可，听者随心：呵呵，也还好吧。

经历这些令人忧心的事情其实只是恰好碰上了，如果可以选，我选和平，不选战乱。实在不好意思，我没有偏向虎山行的抱负，意外遇到老虎，除了扮演武松也实在没得可选。跑是跑不掉的，事盯上你的时候，你乖乖等着就好。还有不要忘了捏紧拳头。

在一个地方停留时间越长，就越不强求。该求的以前也求过了，得到一些，失去另一些，渐渐有些累了。工作还是老样子，并没有增加多少，甚至因为熟悉流程而更为省时省力。但还是觉得疲惫，不想多说一句话。旁人自然是不理解的，谁又能真的理解谁呢？

相对于理解，外界总是更习惯评判。

以前还相信有正能量这回事存在，后来发现我们许多人早已被这个词绑架了。有没有正能量最熟悉的自己说了不算，要看外界的评判。可是我们需要这样的评判，为了印证自己还是正常的大多数，这意味着安全。等着老师用红笔在试卷上打上一个勾，盼着微信里亲朋不辞辛苦点上一个赞，侯着领导在出手的文件上画上一个圈。

总不能变成数日子过活的家伙，于是开始写一写这几年看到的事。圈子里反应不一，本也是相当正常的事。但还是对一些坚固的成见感到意外，它们比我想象的更加冰冷。

好在，相比他人的反馈，这几年的过往让我更加关注自我。

我必须先成为我，才能去做好其余的事。我很笨拙，这个因果关系如果倒过来，我做不来。

到非洲前，想到生活多少会无聊，总想找个办法应对。后来想闲暇时干脆多睡觉，再没有比睡觉更能让时间迅速过去的事了，不是么？那时候无法想到，再也没有比为了逃避生活而闭上眼睛更让人空虚的事了。

现实情况是，我睡得比在国内时更晚。有时也很困倦，却依然不想睡去，觉得哪怕什么都没得做，独自冥想一会也好。后来想透几分，平日工作和生活都在一个院子里，死缠烂打地搅在一起，从办公室到宿舍只要穿过一条走廊，每天在这个走廊里来回三次，一天就会结束。今天就像昨天的倒影，相似到简直区分不开，日后回想起来也是一团迷雾，根本无从记取。原来深夜是我唯一可以抛开工作和旁人，完全自我掌控的时间，潜意识里总想好好抓住，尽量延长一点。很多独特的内心感受和想法也来自深夜，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深夜。

比无聊更让人恐惧的是无心，无心设想一切美好的可能性，慵懒地向生活妥协。但我们总会在某一天突然警醒一下，问自己一个问题。大多数时候我们自我安慰说还是算了，极少数时候我们暗自做了不一样的决定。

在第五年的起点，越来越关心自己在以一种什么样的姿态活着，越来越不想在无谓的人和事上浪费时间，越来越知道自己想去的地方。

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好，可也说不上好在哪里。它像一只赌气的杯具，独自落了一层灰，被人摆放在那里，一个离我不远的地方。

无法预知未来，但我已明确地知道，就在这一年，我一定会与那个家伙握手言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