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明:原创
离家多年,经常在梦境中,在喧嚣后的片刻静默里,浮现故园的点点滴滴。父亲曾说,以 后不管走多远,世事如何变迁,多回家看看,各种节气不要忘记回家祭祖,那是我们的衣胞之 地。
说起故园,不需要任何华丽的修饰,那是一瓦一木的古朴,一花一草的孤独,一水一土的 辽阔,一季一景的轮回,一人一世的充盈。
心完全静下来,才得以相见。
故园的老宅正屋是三间七架梁房,中间是厅堂,左右两边作耳房,正屋旁边是厨房。 这一层矮小的屋子外,前面是一爿菜园,用竹栅栏围满一圈,菜园与房屋间辟出了几条蜿蜒小 道,极尽清风明月、花盛虫嗡、草茂菜肥、土香苔厚之拙然,自不用说雪妆素裹、霞光铺庭、 雨蛙漫道、夜色拥覆之百变,院内充斥着四季的颜色。
放眼而望,这矮房与小院,被几株根枝粗壮的枫杨与槐树所围,树高天地矮,这古意苍然 的灰黑树干与青石砖瓦的斑驳自映成趣,这满树枝叶繁枯的节令千姿与小院植被四季盛败的轮 回相得益彰,顺应了大自然一场场春种夏耘秋收冬藏时光,小院回赠我们诗意百态的人间况味。
在这变幻莫测的院庭景致中,有些东西是缓慢地、悄然地。
苔藓满地的青砖路面,沾染风雨,却愈发苍翠,冬日循着这暖阳,在正屋的墙角也能探得 一芥枯黄,老屋收留了这些桀骜的苔藓,打破了自然规律的禁忌。在我看来老屋是位历经世事 沧桑,纵有千帆竞浪也波而不惊的归隐老者。老屋不知建于何年,用最古老的木架结构而建, 横梁、过梁、椽、立柱、童柱、檐柱等一应俱全,勾连精密细致,长时间的碳化跟集聚的沙尘 蛛网,将木件的本色掩盖,来处无需细问,只需在这木香与漂浮尘灰中,让一汪汪升腾起的月 光与日晖轻轻拂过,时间得以暂息停留。柱子上包裹着的桐油布被梅雨季的连绵细雨与四季吹 进屋内的大风轮番几经,已剥落得所剩无几。墙壁外砖内土,里壁易剥落,父亲常在大雨过后的晴好日子里,哼着小曲用泥灰东涂西抹,屋顶是毛竹架子,铺以芦苇,再拾掇些稻草,往上 覆以青瓦,一年下来,芦苇稻草难免会枯黄发霉,但换上新的芦顶后,屋内便满是阳光与稻草 的香味。屋顶是一片寂寥与开阔的境地,屋脊原先的吻兽装饰随日月流逝变得光秃秃的,夜色 阑珊,中秋或清朗时日,月照屋顶光如霰,皎皎光寒无纤尘。
在这静谧诗意包裹的老屋里,有些事是我当年避之不及,却变成尔后嚣扰时光里怀念的类 类种种。
首先,房间的装饰是单调的,放置的那一套简单的樟木家具,是母亲的全部陪嫁,最显眼 的是一张八仙桌,桌面下有个柜子放置一些平时闲置不用的家什,在某个毫无征兆的日子被拿 出来又有了新奇与意趣,所谓“小别胜新欢”的欣喜无非如此吧。
屋角立着四开门的衣柜,里面按区整齐叠放着每个人的衣服,每件衣服被叠合整齐,像豆 腐块方方正正蹲在角角落落,在我们长高后,毛线衣穿不下得拆掉重新织,一堆闲置的各种颜 色的毛线团跟零碎线头被散落在柜角,母亲择一暖阳冬日,连同衣柜里沾染樟脑丸味的所有其 它衣物,一同铺展在芦杆席上晾晒,我们扑向堆如小山的软绵中,阳光下眯着眼睛打盹,晚上 柜子里满满阳光味,我们喜欢睡前嬉闹着打开柜子闻,感觉里面储藏了一冬天的温暖。
另外还有两条长且宽的琴桌,夏天到了,父母喜欢端着琴桌,找个通风的地方,让我们午 休,我们哪里睡得着,晃动眼皮,眼珠咕溜溜转动着,辗转反侧,听觉游离于窗外蝉鸣中,睁 眼后眼神定格在贴在墙上的京剧脸谱上,长时间细看,那些脸谱的眼睛、鼻子、嘴巴都动起来 了,惹得心中惊奇又有点发毛,但会很快被外面蒸腾的热气耗尽了情绪,最后只能老老实实躺 着,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去想。
家具套件里有一个边桌,被放置窗前,栀子花或者桂花开的节气,摘一些花用玻璃瓶装着, 光影摇曳,花香满瓶,一季一季的花开,昭示着物事人非的更迭。
家具上稳重的棕色条纹,总是被母亲擦得光亮,阳光洒进来,薄薄一层,光影从边桌缓缓 移动到八仙桌再到衣柜,一天天就这么过去了,时间的脚步总是蹑手蹑脚,母亲也在悄然老去, 她经常开玩笑地说,陪嫁的家具中少一个梳妆台,她还没有用过胭脂、口红那些,这辈子好像 有点不像女人的样子,但在我们眼里,她何尝没有美过,年轻过?
以前的我,心中对黑夜一直有隐秘的恐惧,寒冬腊月,夜风肆意,窗户上的油纸时不时撞 击着窗框,哒哒声不断,外面的树影张牙舞爪,风突然跑到屋顶上空悬着,夜色中裹着一两声 猫的怪叫,凛冽孤寒中猫弓背呲牙的样子,透着厚厚的砖土游荡到眼前,家中挂着的那些物件 在暗黑中形成的影子轮廓让我想起与之相对应的人间意像,个个面孔狰狞鬼魅,家里的老摆钟 不紧不慢地响着,此时的井然有序最瘆人。小时候父母经常上夜班,晚上我们单独睡,用被角 盖着头,蜷着身子,眼睛因为闭得太紧而发烫,眼皮渐渐火热,却不敢睁眼,从此,怕极了这 样的黑寂冷夜。
“又做梦啦。” 母亲轻轻摸了摸我额头,在颈脖的漏风处塞一些绵软毛衣,被窝里更暖和了。
她随后开了一盏黄色的吊灯,发出暗黄温暖的光,在灯光下拿着鞋样,在那穿针引线纳鞋 底,时不时用针在头发上摩挲几下,轻轻咬着线绳,灯下晃动的背影保持着稳定的节奏,在这 样的节奏下,我的眼皮很快打盹,微微灯光将我内心的暗角照得亮腾腾。有时候,母亲将篾篓 搬到房间,点一盏煤油灯,一点点剥着棉花,我闷在被窝里,想着过几天白绒绒的棉花会装满 两大布袋,被母亲挑着,去后村的供销社置换一点家当,到时候母亲会让我整个人躺进棉花袋 里,一路晃悠到供销社,结算时母亲会换一些西瓜样的彩色小糖果给我,想到这些我忍不住捂 着被子笑出声,母亲转过头,以为我做了一个美梦,她只是笑着。
临近过年,母亲开始织衣服,她穿着厚厚的军大衣,被子叠在身后,形成温暖的窝角,我 躺在她怀里,陪她织起毛线衣,咯噔咯噔的织衣声,是呢喃的摇篮曲,毛线的绒毛轻轻触碰到 我的脖子,忍不住咯咯笑了,妈妈亲了亲我,继续织起来,一针一线何时才能织完?可就靠这 样一点一滴的坚持,熬了几个晚上,几件衣服总算赶好了,我也就知道年要来了,通常过年不 买新衣服,全部是母亲手织的,她喜欢在毛衣上绣一些花、鸟、鱼、虫的零星图案,再搭配新 买的红色头绳,出门会被大家唤作“花蝴蝶”。
因为这些灯光下的记忆,我之前对暗黑的恐惧也渐渐消失殆尽,渐渐能享受这夜色无边了。
黑夜无非是白露清光轻风思长,阴晴圆缺月影独望,无非是星河空寂萤火微光,穿林过水 无阻而往。
于是,便爱着这乡村的漫漫长夜,爱着这院落的重重四季,爱着这房屋的角角隅隅。
只有开始,永无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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