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镇地界,人们把神婆作法事称作出门。
开始两年,孙衷禾只给人批八字,挣点鸡蛋糖块的小吃食,或者什么都不要,都是邻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权当送个人情。
他第一次出门是在安佛堂后第三年的隆冬。
寒冬腊月,漫天飞雪,农家人都赋闲,孩子们也放了假,孙衷禾便在炕头上,放上小几,专心钻研起那些阴阳之术。
孙衷禾翻着《入地眼》,看到一处五指不露深的手势蹙起了眉毛,像是陷入了瓶颈。
一个男人冒着大雪钻进了孙家的院子,屋门打开,外面的寒气一股脑钻了进去。
来人脸冻的通红,厚厚的棉鞋也湿透了,显然赶了很远的路,孙明严娘拿了鸡毛掸子,让他扫了身上的落雪,又去沏茶。
孙衷禾请他落座,问他所为何事。
这时热茶也端了上来,那人里外都凉透了,却未瞥一眼,坐也坐不安稳,一副心神不安的样子。
他张了张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只说家里来了“客人”,有些棘手,请先生破例过去一趟。
孙衷禾霎时明白过来,这是叫他“出门”了,那些看不见的仙鬼神魔妖物,不论善恶,未免开罪他们,一律称为“客人”,只是,他平日只看卦象,批八字,从来不“出门”。
那男人显然知道他规矩,又开口求。
“孙先生一定要去的,这回……这回的客人有些不一般,我已请过三位仙姑了,是仙姑叫我来请您的。”
孙衷禾看了看小几上的书,留下一句话。
“你先稍等片刻。”
他转身走进内间,点了根香插在香炉里,不一会儿,四散的烟雾汇成一股儿,齐齐的往屋门飘去,自门缝里钻了出去。
“你带路吧,我跟你去一趟。”
男人高兴的应了声,走到前面,脚步飞快。
这家人在坡里盖的房子,独门独户,四下没有人烟,大冬天的,愈发显得阴冷,孙衷禾看着房子上方的浊气,皱了皱眉头,随他进了院子。
堂屋里,一个年轻的妇人抱着个尚在襁褓里的孩子,裹孩子的被子里插着锋利的刀,此时孩子虽然睡着了,面上一团青黑涌动,睡得极不安稳的样子。
孩子奶奶正拿了荆条和元宝放进火堆里烧着,劈哩叭啦的想着,还有荆条出油的滋滋声音,就像是火化身体的声音,叫人头皮发紧。
孙衷禾转头望了望天,日头在正南方向,正是一天之中阳气最足的时候。
“孙先生来了,快请坐。”
老太太蹒跚着小脚起来,见他盯着那堆跳跃的火,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让孙先生见笑了,我稍稍懂一点皮毛,知道这些能趋吉避凶。”
“确实是,不知道是来的是哪家客人。”
“孙先生,您稍等,我摆给您看。”
想到他不是普通的出马弟子,没有仙家上身,她忙起身去拿拿干净的白瓷碗装了半碗清水,又拿三只干净的筷子,才回来坐下,点了蜡烛口中念念有词,手指拨弄着三只筷子。
“远方来人即是客,好吃好喝您请上座,伺候不周您海涵,酒阑灯尽您走好,弟子冒昧问一句,敢问是哪路神仙。
可是天上哪家神仙?”
四下寂静。
“可是地上仙客?”
全无反应。
“或是家中先祖?”
忽然一阵冷风吹过,蜡烛灭了,老太太也松开了手,那三只先前一直歪歪扭扭的筷子却直挺挺的立在了碗中的水里。
“混账东西,竟然敢冒充人家先祖!”
筷子应声而断,一旁的蜡烛复燃。
老太太和年轻的夫妇都目瞪口呆的看向他,“怪不得,怪不得请人送了几次,供奉了一番,烧了纸都不管用。”
孙衷禾摇摇头,道,“人性至善,哪有人百年之后还回来这般祸害自家子孙的。”
“这该如何是好,先生可有法子?”
他回想着那本书上的内容,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再看向男人事多了些灼灼的东西。
“你只管去找一生桃枝,就是从未被嫁接过的,越老越好。”
深夜,戌时,镇上的人家早已闭户塞窗。
孙衷禾叫他们做着自己的事,不论听到什么响声都要装作没看见,也不要说话,等他出了门便立即将门栓上,不论听到什么动静,待明日日出才可打开。
小孩用被子捂的厚实,他执了桃枝便往被子上抽,发了狠一般,小孩子也不知是疼得还是怎么了,先是咯咯的笑,后来又凄厉的哭了起来。
年轻的妇人心疼孩子,是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忙又转过去。
约莫一刻钟,听见屋门开了又合上的声音,孙衷禾急忙攥紧了桃枝往外走,男人送他出去,匆匆把门拴上,全程没有一句话。
男人似不放心,又拿棍子把门自内向外顶住。
他们按孙衷禾的要求,熄了灯,立即钻进被窝,只是,刚刚经此一番,惊惧之下,哪里还睡得着。
此时,孙衷禾在荒坡里走着,他的家明明在此处西边,他却只身往东,奔着没天岭而去。
月光皎洁,雪地上银白一片,他不担心看不清路。毕竟是第一次,他总是有些紧张,手指发着颤,却稳稳的保持着书上印着的那个手势,四指合并,大拇指严丝合缝的盖住指甲。
他能听到耳边细微的风声,夹杂着呜咽。
所过之处家养的土狗开始狂吠。
好不容易走到没天岭下,他把桃枝插在地上,开始念《入地眼》中的符文,然而,并没有书中所说的血红色液体自那处而出。
连耳边的呜咽生也随着风声不见了。
孙衷禾心里顿觉不妙。
与此同时,那户人家的远门砰砰作响,怀里的娃娃也嚎啕大哭,恶鬼去而复返。
他们刚要点烛查看,就听外间的老太太开口,“别乱动,睡觉。”
可是哪里睡的着,他们蒙在被子里,女人突然想到什么吓得缩紧了身子,小声说了一句,“完了,当时孙先生抽打的时候,我担心孩子,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男人瞪了她一眼,没说话,两人竖着耳朵僵了半宿,三更时分,外面才安静下来。
第二天日上三竿,男人才壮了壮胆子,小心翼翼的推开了门,之间门口中央的雪地里平白多了一个洞,洞里插着昨日那支桃枝,自里面冒出的黑血早已凝结成冰了。
本该在没天岭脚下的物什却出现在了这里。
这是孙衷禾第一次“出门”,本以为事不能善了,眼看行到山重水复处,却陡然峰回路转。
原来,这便是书里孙衷禾参不透的机缘,五指不露,心清气明,可拨乱反正,移形换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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