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石门棠
“你不会给我们惹麻烦的是吗?”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我的面前,挺着脖子对我说,说话的样子像是在向我提供诫告。
“只要等到夏日来临,我和你儿子就要双双跳进河水中嬉戏一番,那才是麻烦。”
他耸了耸肩,粗大的手掌交叉在胸前,就像两支长长的木桨。
“你知道他从不开口说话的,这让我太吃惊了。”他脸上突然泛起一丝快乐,嘴角的肌肉拉扯着脸上的皮肉一阵一阵地蠕动,就像花丛中蜜蜂摇来摇去的屁股。
“少了一些陪伴,你太忙了,应该多陪陪你儿子。当然,开口了就变得非常简单了。”
“邀请你去我家吃午餐,顺便喝上一杯土炮,怎么样?”他朝我友善地笑了起来。他拉着缩头缩脑的小男孩,走出房子。
我第一次走进他们的家。房屋简陋得和我的窝棚没有太大的区别。除了一些矮凳和用梧桐木板拼接的一张餐桌,就剩一架掉了漆的钢琴摆在进门的正中间。钢琴架上摆了一些瓶瓶罐罐的东西,酱油瓶子和调味料什么的,这让钢琴看起来更像一个储物柜。
我直直地走到钢琴面前,看着灰尘扑扑的钢琴。小男孩一直站在我的身旁,牵着我的手,像一个挺拔的青年搀扶着我。我用手抚摸着他的头发,软绵绵的,心里大概迷上了这种感觉,半天没有说话。
“弹首曲子给我听好吗?”我蹲下身子望着他,看着他揭开钢琴盖子,坐到半人高的凳子上。我递给他羊皮本。
“D,7,E,3……”
土罐里炖得直冒香气的牛肉肆无忌惮地钻进每个人的鼻孔,饭桌上的青菜和笋丝冒着热气,男孩的母亲还在忙碌,从猫耳洞一样坚实的窗户中刮进凉爽的风,四周很安静,只有一只土狗在房子里转来转去。我静静地看着小男孩,听着从他指尖下流出的音乐,沉浸在一片写满密码的遐想里。
“你能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吗?”等他溜下凳子,我蹲下身子,尽量以水平的角度看着男孩的眼睛,并将那把刻着“三叶梅”的折叠刀塞到了他的手中,认真地问他。
“我叫清风。”他胆怯地说。
“清风,我可爱的清风,那是钢琴谱,千真万确,像是蚯蚓在土地里挖出的歪歪扭扭的音乐迷宫。我真想自己从来没有变成过一只大蚯蚓。但我还不知道这些曲子是写给谁听的,我或许要去找一位大姐姐。”我用两只手指在他掌心交叉着前进,挠得他的手只想着后缩。他张开嘴笑了起来,露着一颗刚长出半截的门牙。
“哪个大姐姐?”
“叶苏儿,一个盲人女孩。和你一样,会为我保守秘密。”我和他一同笑着,“你知道我们的鱼竿上有条大鱼上了钩!”
“不会的,你没有上饵。”
“你会相信我吗,如果我走了,你最好去看看,或许会有鱼上了钩。”
清风似懂非懂地朝我点了点头。
我们开始吃饭,喝土酒,午餐的氛围并不浓烈,但很令人高兴。孩子的母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手脚伶俐,这从她的厨艺里就能看出来。她看向男孩的爱怜眼神抵得上我喝上五大杯。我简直被母亲独有的眼神迷醉了。
“清风是个好孩子。他像我小的时候,我那时也很少开口说话,这和现在的我大不相同。如果要说我不愿说话的原因,那只是我更愿意花更多的精力去记住那时的每个时刻,永远不知道就要逝去的童年。我叫白秋。”我朝他们点了点头,起身离开,在转过身子的一刹那,我的眼睛里全是泪水。
我很少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任何人,但我希望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他们,特别是清风。只有他,以一种毫无顾忌的信赖陪伴了我,施与我最难忘的饱食,成为我的朋友,给了我重返童年记忆的勇气和解开心中之谜的聪慧之光。
我把装羊皮本的塑料包里塞满了钱,重新沉到河里。换上衣服,连夜离开了铁皮房子,回到市区的房子里。
我用一把闪亮的剃刀刮掉满脸的胡子,有那么一阵子认真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出神。街道上来往不息的车流声从窗户缝里钻了进来,将房间里的冷气搅得有些浑浊。我拉开挡帘,让屋外的阳光肆无忌惮地照到我的身上,并安心在马桶上坐了一会儿。
报纸上登载着一则少女失踪的启事,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年纪,比介绍里的年龄要大好几岁。同时有一位犯了“老年痴呆”的警察在同一个下午走丢了。版面最后一页最不显眼的地方登载着一则大快人心的消息,“丘比特”公司建立慈善基金,专门用来救助那些在街头忍饥挨饿的拾荒者。七叔戴着金丝眼镜的头像,用一双直勾勾的眼睛看着我。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一些还来不及什么都知道的人,和那些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同样会迷路。
登载在同一张报纸上的新闻之间或许存在某种晦涩难懂的关联,但我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念头。我将睡袍随手扔进黑色的沙发里,光着身子喝下了满满一杯带着果皮腥味的柠檬汁。(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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