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老旧的巷子,又窄又长,两旁是低矮的房屋,黑瓦红砖,还是七八十年代的格局,小而拥挤,两排商店满屋子挂着各种款色和花色的衣裙,就连门口,也放满了鞋盒,门两边,飘着鲜艳的丝巾。
那些话着乡音的中年男女围着一张桌子,叽叽喳喳地在打牌,时而高亢时而尖锐的声音此起彼伏,随着巷子的风,飘过湿哒哒的青石板,一直吹到巷子尽头的石桥上去。
石桥边的杨柳晃了晃,水波荡漾。
一个身着黑T恤的胖子,坐在一道旧门槛后面,不断哈气擦着镜子。
“一群闲婆子,又在那扯嗓子。”
乘风而来的声音飘忽飘忽的,不清不楚地扰了午后的清净,胖子忍不住朝着声音来源啐了一口。
云边镇天气多变,那会儿已经雨过天晴。
一道斜长的影子从远处那边拐过来,胖子只以为是路人,头也不抬,一丝不苟地擦着。
然而那影子移动得极慢,比那天上的云还要慢。
胖子忍不住抬头,心底一惊,手上动作也停了。
他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形容不远处那一步步挪过来的人,说他老吧,可是头发,皮肤看上去也不至于到了多老的地步,要知道在云边镇,不到七八十,都不好意思叫自己老头子老奶奶。然而那个人却形容枯槁,消瘦的身子笼在衣裤里,风一吹,衣服和裤管都鼓动着,好像整个人都要被吹走了。
他像是一棵枯木,浑身上下看不到一丝生命的气息。
若是天再暗一些,胖子几乎要以为那是从坟堆里爬出来的了。
胖子愣着神,还没开口,那人先问了:“这是老照相馆吗?”
说的是云边镇的话,但又有些区别,想必是下边的乡村来的。
听那人的声音还挺正常,确定那人不会下一秒就倒在自己门口,胖子这才搭话:“是的,大爷照相?”
大爷抬头望了望门头,动作迟缓得像是老朽的猫头鹰。
那是一家老照相馆,黑毛笔写的店名挂在门的横头,年代久远,已经看不行字样,只有旧木板门上,贴着已经泛白的“照相馆”字样。
好像确定了什么,大爷抬脚,慢慢走上台阶。
胖子伸着手,想扶又不敢,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直到大爷一只脚跨进门槛,他才勉强扶了扶他的大臂。
只是那轻轻一握,胖子暗自倒抽了一口气。
那手臂,真像从枯树上折下来的,又细又干。
胖子忍不住看了看他的手,遍布着老年斑的蜡黄皮肤,包裹脆弱的骨头,静脉突出异常明显,如假包换的皮包骨。
胖子动作轻轻的,深怕把人折了,他说,“大爷,照相?”
大爷看了他一眼,又瞥向墙上那些张贴着的各种照片,沉默了一会儿,说,“照相。”
“您想照什么相?一寸还是两……”
“照那个相。”
胖子一时没缓过神,“那个相是哪个相?”
大爷虽然老态,人老珠黄,但是那一双大眼睛,依旧能显现出年轻时的熠熠光彩。
虽然一脸病象,但是当年的暴躁脾性仍然有迹可循。
他瞪了胖子一眼,没好气地说:“那个相片,还能是哪个相片?”
“那……那个是哪个?”
又高又大的胖子身材比得上四个大爷,此刻懵懂又小心地问,莫名紧张。
他这不远处有一所初中学校,来他这的,要么就是照证件照,要么就拍大头贴,他是真没明白大爷说的“那个相片”是什么相片。
大爷不耐烦地扬了扬脖子,“那个,挂在墙上的那个。”
“挂在墙上?”这照片不都挂在墙上或者摆在桌子上吗?
“最后挂在墙上的那个……”
大爷神色变得十分凄凉,那暗灰色的眼珠子湿润润地闪着一道光。
胖子胸前一震,缓过来之后,支支吾吾地道,“大……大爷,你是想照那……那个相片?”
大爷点了点头。
胖子朝外面望了望,有些惊讶,“您一个人来的?”
“这种事不一个人来,还要拉帮结伙来吗?”
“可,可是我这里是照证件照的,我们不照遗……遗像。”
听到那两个字,大爷身体有瞬间僵硬,表情也冻住了。
好像突然有谁扼住了他的喉咙,心中一道冰凉凉的空荡荡的恐惧蔓延开来。
自知说错了话的胖子,连忙闭了嘴。
大爷摆摆手,自顾朝摄影棚走去。
“照什么都一样,快照吧。”
胖子犹豫了一下,见大爷直挺挺坐在摄影棚的凳子上,那一副坚定又孤独的神态,让他不由自主地拿起了相机。
“大爷,看着镜头……”胖子喉结滚了一圈,咽了咽口水,下面一句话,他说了十几年了,这一次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笑一个?
这个时候,他提那样的要求简直跟侩子手没什么分别。
可是当他再次望向镜头时,愣住了。
镜头前的大爷,竟然扯了扯嘴角,笑了。
他露出一排因为常年吸烟又黑又黄的牙齿,还有一颗闪着金光的假金牙。
那笑容加深了他脸上的褶皱,但是,比起之前,那表情像是这突然转晴的天气似的,变得十分的慈祥。
可是,胖子觉得,那笑容,有点苦。
好像知道大爷这一扬嘴角好像要花光全部力气似的,胖子连忙咔咔几声抓了几个镜头。
“可以了大爷。”
大爷敛了笑容,跟着胖子一起走到电脑前。电脑屏幕上,呈现着一张苍老的肖像。
大爷用手摸了摸,只摸到冰凉凉的屏幕。
他脾气暴躁了大半辈子,从来不苟言笑,那大概是他这辈子最温和的一个笑容了。
“大爷,您看看,拍的行吗?”胖子说。
大爷神色有些复杂,目光有些凄凉,语气却平淡,“帮我处理好看一点。”
最后一张,要笑,要好看。
胖子点头,苦涩地应声,“好,您稍等。”
然后为他把椅子挪了挪,示意他坐下等。
但是大爷并没有坐,而是走近盯着那满墙的照片。
一溜白墙上除了大的艺术照和白蓝红的证件照,剩下的都是各种各样背景的小照片。
小照片上不同的人变换着各种不同的姿势,荡漾着不同的笑容,有的是单独的,有的是小伙伴一起的,有的,则是两个相依在一起笑容甜蜜又羞涩的情侣。
大爷看到一张照片,穿着校服的一男一女相互依偎,闭着眼睛亲到一起,连忙移开了目光,微微摇头。
“这些就是大头贴?”大爷问道。
“嗯,都是些学生来拍的。”
大爷低低地“嗯”了一声,“果真是这家了。”
“什么?”胖子忙着处理照片,没抬头。
大爷没答他,却在夹克里面的口袋里掏出钱包。
钱包打开,放照片的地方,贴着一张小姑娘的照片。
她穿着校服,留着厚厚的斜刘海,圆圆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左手举在耳边对着镜头比了个“耶”,背景是一个大大的摩天轮。
大爷看着那照片,笑了笑,然后又猝不及防地挪开了目光。
他干枯的手抹了一把脸,看向那照大头贴的机器,似乎在想象着什么。
“大爷……”
“大爷?”
“大爷您电话响了。”
“……哦。”
大爷连忙收起钱包,掏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立马深呼了一口气,语气一下子变得严肃了。
为了显示威严似的,他只沉沉地说了一句“嗯”。
电话那头传来一道清丽的声音,是个女孩子。
大爷有些局促,不知道说什么才能不暴露自己此刻的软弱,也就沉默着不说话,只用嗯嗯哦哦来代替。
大爷心里盼着这次通话能久一些,再久一些,最好永远都不要挂,可是他冷淡的态度,让这次通话持续不过一分钟。
哎……
大爷跨出那道门槛的时候,太阳已经朝西边斜了。
满天的余晖落在屋顶上,巷子里飘来脆饼的馨香。
大爷沿着那又深又远的巷子走着,怀里抱着一个黑袋子罩着的相框。夕阳把他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巷子里的风不知疲倦地鼓动着他的衣衫。
胖子看着他远去,明明还是夏季,可他却像在冰天雪地里顶着风雪举步维艰一样。
他经过一户一户人家,他的影子掠过一扇一扇的门窗,经过那两排服装店时,那一群打牌的人还在叽叽喳喳闹个没完,那些声音大而明亮,那些欢声笑语,叮叮当当地砸在地上。
而他走过那些人,默不作声,那些人也不曾多看他一眼,就好像他们存在两个不同的空间一样。
只有黄昏落在他背后,目送他拐进另一条路,消失在这又深又远的小巷,这条,他女儿走过无数遍的小巷……
“那个巷子的衣服又好看又便宜,就是那些大妈们吆喝起来简直吓死人……”
“巷子里有一家烧饼店,可好吃啦,又香又脆,下回我一定带回来给你吃……所以,这次返校能不能多给我点生活费?”
“巷子北头有一家电影院,又老又破,但是很大,学校组织看电影都去那,有一次集体看电影我掉了队,落在了最后,一个染着黄头发的男生过来拉着我说话……吓得我又跑回学校了……”
“巷子尽头有一座石桥,石桥边上有一家照相馆,老板可胖啦,看起来笨笨的,喏,这是我第一次拍大头贴,好看不……”
……
他把怀里的东西又抱紧了些,嘴唇微微动了动。
“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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