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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同傍晚时候的天空是幽蓝的。城楼依次亮起通透的光,映得敦厚的城墙宁谧柔和。白日里的鼓楼一带车水马龙,入夜后便沉寂了许多,商铺早早关了门,街区空荡,行人寥落,扩音器里放着舞曲,周围却没有起舞的人。一道拱门上悬着“旱冰场”几字,半亮着霓虹,边上是人去楼空的“大富翁”商场。
这里是市区古建筑集中的地带,以鼓楼为中心,几条街道向四方延伸,承托着闻名遐迩的庙宇、宫殿、牌楼,不少是后来翻新的,各有各的庄严贵重。在天灾或人祸中被夷为平地的,如今又煌煌然平地而起,未曾亲历过城建历史的,便难再想象它们曾经的疮痍。
自火车站乘车至此,入了武定门城墙,途经代王府、魁星阁、四牌楼,盎然的古意蓬勃而来。在大同轰轰烈烈的造城运动中,此地原本星罗密布的平房随着拆除、迁徙、再造的漫天黄沙,被永远扫进了历史的尘埃。不过十几年光景,人们托出了一方大气体面、整饬有序的新城池。外地而来的游客,游览着一度倾全城之力造出的仿古景观,享用崭新完备的配套服务设施,在大街小巷里探寻为人津津乐道的美食,有兴致的,便摄下几幅照片,发一发思古之幽情,仿佛一切都是如此自然而妥帖。
十几年前生活于此的居民被陆续迁往古城外的现代小区,在一天里尚早或过晚的时候,围城更像是一座人烟稀薄的孤岛。以往的市井烟火气杳然无存,商铺背后掩映着高不过六层的房子,墙体印记斑驳,窗上蒙着一层尘土。一些叉开的小巷里仍残存着未被移除的平房与危楼,它们固执地扎在城市的心脏,宛如施着粉黛的面容下难掩的伤疤。却也正因这些伤痕,令城市的肌理脉络、一呼一吸都是如此真实可感。
大刀阔斧的工程随着市长的调离骤然萎顿,如今城中仍有或大或小的建筑工地,黄土之上立着挖掘机、脚手架,不时发出惊心的隆隆声响。
九龙壁附近2
新与旧、古与今在这座城市交织层叠。教场街东路口的一条街道干脆直接命名为“仿古街”,像是在昭示着虚实之间的某种界限。周围方圆几公里的地界云集了佛教的华严寺、善化寺,道教的纯阳宫,伊斯兰教的清真大寺,儒教的文庙,及作为民间信仰的关帝庙,除此之外,最受游客青睐的,当属鼓楼西街的凤临阁。
老字号的酒楼往往愿意附会几个亦真亦假的传说,捎上宫廷贵胄的气派,或是文人骚客的风雅,令食客也能吃出几分文化味。传说明武宗朱厚照巡边时,与凤临阁的主人李凤姐发生了一段“游龙戏凤”的爱情,并将时名“久盛楼”的酒楼题为“凤临阁”。后庚子国难,慈禧携光绪出逃行经大同,遣李莲英至凤临阁点菜,厨师精心制作九笼“百花烧卖”以飨帝后,慈禧赞不绝口,还赏给了厨师自己专用的一套银质餐具。
不远处的清远街路南,另有一“琵琶老店”,今为旅舍。相传昭君出塞,路经平城时曾在此小住。塞外古城,明月当空,思及远离汉土,此生不复还,遂命人取出琵琶,即兴奏曲,在场之人无不动情。次日,昭君将所弹琵琶赠与店家,动身西去,埋骨异乡。
在风云变幻的千年岁月里,那些重而浊的东西,慢慢下沉,成了历史,轻而清的东西,缓缓上升,化为缥缈如歌谣的传说。
是夜步出凤临阁,深蓝的天幕笼盖,而阁楼通体光明,檐角飞扬,雕梁画柱,恰似一只华彩而骄傲的凤凰。向前走到尽头即是纯阳宫,青绿的琉璃屋顶,映着红灯笼的微光,夜里风大,檐上的风铃声清脆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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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的南方常是细雨纷纷,油菜盛放,一地碎金。而此时的晋北仍有些干燥,半夜要起身喝上好几次水。道两旁的花树无多,头发里偶尔会飘入细小的沙尘。
对春天的感知是从温度的飙升得来的,白日里灼热的阳光晒在身上,风还带着些初春的凉意,到了山上则吹得更为强劲。开往云冈的旅游专线塞得满满当当,我被挤在了车门处,虽说每到一站都会被车门扇开一个角度,却也方便了透过玻璃看这15公里的沿途。
云冈石窟的前一站是晋华宫煤矿,那儿立着一块新牌坊,如今还开辟了井下游的项目。一河之隔外即是武周山南麓的石窟,据说,当年煤炭经109国道运输,汽车碾碎的煤灰扬起,落入石窟危及佛像,国道便生生为之改了道。
若说“煤都”是大同粗粝而坚硬的底色,石窟则为之注入了“菩萨低眉”的宽厚与柔和。前者如今成了产业转型中急于撕去的标签,后者却凝固为历千年而不朽的灿烂遗存。
第三窟 第三窟外一、二窟名“石鼓”、“寒泉”,似乎自一开始,就要以清净悠远的声音平复人心的浮躁,继而向前,随游人进入第三窟,窟内凉风迎来,先是爬了一段短而陡的石阶,接着左转,拾级而下,身边的孩子们乐于进行这样手脚并用的活动,大人则纷纷举起手机,连连惊叹着摄下几米外端坐的大佛。
崇高感是扑面而来,继而灌注全身的。在恢弘高大的佛像面前,人似乎一瞬间就交出了所有的傲慢与乖戾,周身充盈着匍匐在地的冲动。语言喑哑,文字孱弱,唯有沉默仰视石佛慈悲的微笑,穿越千年的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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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东而西,一路走去,途中有不少无指示牌的佛像,面目模糊者有之,头身断裂者有之,不知是自然风化的作用,还是未能雕凿完成的遗落。
越一道木门,一组传统的中式民居状建筑映入眼帘,每层挂着喜庆的红灯笼。步入其中,一瞥惊鸿——满目的大小佛像,后世的包泥、彩绘、塑金敷于其上,壮丽堂皇,华彩纷然;雕饰的莲花、忍冬、鸟兽、飞天、童子,又及佛经故事中的种种意象尽皆入目,大地山河,磅礴万千。泥红与青绿的色彩剥蚀,露出了朴拙古老的石块本色,而更显时间的沧桑流转。
云冈石窟最初的开凿者是高僧昙曜。史载,北魏太武帝废佛,北地经像零落,佛事断歇,沙门多还俗,而昙曜“独坚固道心,俨然持守其身,太子再三亲加劝喻,仍密持法服器物,不暂离身,闻者叹重之”。文成帝即位后,重兴佛教,公元460年,昙曜奉旨于武州塞开凿石窟,“魏地大法得以再振,毁坏之塔寺仍还修复,佛像经论又得再显。”
石窟的开凿与政治密不可分,而窟内造像也隐秘地刻上了政治的痕迹。著名的“昙曜五窟”以北魏王朝的五位帝王为雕凿原型,诸多二佛并坐的景观也暗喻着孝文帝与冯太后二主共治的政治图像。而今一代王朝已逝,城池宫阙灰飞烟灭,帝王将相没入黄土,唯有眼前的万千石像几经兴废,仍与山河日月同辉。
步出洞窟,时值正午,阳光烈烈地照了下来。眯着眼回看人潮涌动,竟又鬼使神差地跟在了他们身后,贪婪地想要入窟再看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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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道元《水经注》载,云冈石窟“真容巨壮,世法所稀,山堂水殿,烟寺相望,林渊锦镜,缀目新眺”。石窟古时曾有十寺环绕,香火旺盛,一派佛国胜景,后多毁于战火。如今立于湖心岛的灵岩寺是后世仿建的,屋舍崭新,却令人心有戚戚,仿佛失了怀古的依凭。
对于新而完美的东西,总是怀着一点犹疑。那日登上华严寺塔顶,眼前层叠的屋顶虽是风尘仆仆,却有着朴拙稳重的实感,塔下藏着纯铜打造的千佛殿地宫,虽是豪华精致,却令人想要逃遁。进入地宫前,参观者需穿上鞋套,小心翼翼地扶着楼梯,步入地下一层,龛内数不尽的佛像完整无暇,泛着使人目眩的金属光泽。
华严寺依《华严经》而名,始建于辽,分上下二寺。殿内壁画精美,满墙绘着佛经故事,譬如药师佛十二发愿、善财童子五十三参图等,我不解佛法,只走马看花地看过去,亦不敢妄言。从宝塔上下来,行至薄伽教藏殿,便是快要接近山门了。此殿为藏经阁,佛坛上供奉着几十尊辽代泥质彩塑佛像,因近千年来香火的熏染而呈显古铜色,一尊合掌露齿菩萨最是夺目,头戴华冠,裙裾轻盈,有“东方维纳斯”之誉。
出了华严寺,经四牌楼,去看代王府前的九龙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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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午后离开大同。走的仍是来时的路。车站附近有高楼醒目,亦有未竣工的房屋顶着嶙峋的骨架立在一旁。火车驶出城市,远山连绵,地广人稀,黄土堆上散落着几座坟,即便是清明,坟头也并未摆上几只花圈。
复经隧道几十,在逼仄黝黑与开阔晴明之间来回切换。山石如同逆鳞,倒刺在山体上,偶见一湾长流绿水,中有石,激出白色的水花。
归途读凯鲁亚克的《达摩流浪者》,书中几人论及寒山子的诗,读至“谁能超世累,共坐白云中”一句,心下朗阔,甚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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