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晚的街头，有人在街边半蹲着。走到近前，一阵风刮来，纸灰飞散。
哦，中元节了。
也不知那边的人，收不收得到？
也不知泉下有知的奶奶，会不会买件好看又保暖的衣服，代替曾经背心衬衫加毛衣的层层叠叠？
自小就不在老家住，跟旁人说起“黄树贝”这个地方时，也只把它当作一个逢年过节才回去的地方。
老家有爷爷奶奶。
从我认得奶奶开始，她就很老了。似乎旁人能见到她最年轻的照片，已经是她七十多岁爬满皱纹的样子。
那时大概一年回老家两次。我在窗外大喊一声“奶奶”，她在里屋缓慢地应一声，然后翻出一个蓝花布兜，把砖头一样大的红糖递过来，吃不吃？
我费力地敲下一角，嗯，好甜。
老屋墙上凿了个小坑，把手探进去，就是细细的黄瓜菜、腌白菜，甚至更新奇的好吃的，次次都不一样。
倘若我还嘴馋，她就走到红柜边，拧开一个翠绿的罐头瓶，把腌韭菜递过来。或者是烤土豆，蘸着胡麻盐，美味极了。
她是村子里少有的大个子。还不到初中的我抬头看她，就看到了一米七的样子。她不缠足，因而走路快。从里屋到凉房，熟练地开锁，在几乎被杂物挤没的光线里侧身而入，从数个坛子里瞄准一个，迅速找到某种粮食，生火做饭。
她从屋外捧回一把柴禾，在满身草屑里半蹲下来，塞进灶膛，烟忽地升起，窜了满屋。倚在被子垛上听收音机的爷爷这时就会大喊一声，干啥呢你？
她不说话。她只是不紧不慢地添柴，拉风箱，擦拭灶台。那口大锅稳稳地嵌在灶膛里，烟渐渐消下去。
她是聋的。
爸爸说，那是早年被过年的花炮震聋的。
跟她说话不得不扯开嗓子，奶奶，我拉肚子，有没有氟哌酸？
哦，郭哌酸啊，就在柜上。
不知道她这一生听错了多少词。平常按老家的说法叫她“娘娘”，有一回我心血来潮，连续叫了她十几声“凉凉”“洋洋”“强强”，她正干着手里的家务，一点没恼，反倒“嗳嗳”地应着，我在旁边乐出眼泪，她也跟着笑了。
耳聋反倒使她晚年清静了不少。爷爷脾气暴，跟她吵了一辈子，到后来她完全做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穿梭于自己的灶台，田地和家禽中，闲下来就倚在墙边，眼睛半眯着，似乎在听，像一尊安静的雕塑。
她的顺口溜有很多，大多是关于凄苦年代，比如，利滚利，年年翻，一辈子，还不完，比如，泪蛋蛋好像蒙生生雨......我记不清了。
别人欺谤，她从不厉声，记忆里的她从没红过脸。八十大寿那天，她笑得极灿烂，对我说，从前我是最不受待见、干活最多的，大家都叫我“大杆子”，夏天没衣服穿，只能穿棉衣在地里干活，谁能想到我今天会过八十大寿？
那恐怕是她一生中最光辉的时刻。她和爷爷坐在椅子上，穿着崭新的唐装，合不拢嘴地看着上百个晚辈过来叩头、祝贺，她搓搓通红的鼻头，把双手塞进袖筒里。耳边，锣鼓喧天。
她一定听到了。
接到奶奶病重的消息时，爸爸当即从广州往回赶。刚进医院，奶奶容光焕发，说可以回家了。爸爸不放心，一路跟着，直到黄树贝的土炕上。
凌晨四点，奶奶走了。走之前说，算命的说我死的时候身边会有两儿两女，果真是啊。
回去送葬的那晚，星星月亮都不在天上。我一个人去上厕所，影影绰绰看见树影背后似乎是她，但并不害怕。她是有什么牵挂？
奶奶去世后，爸爸甚少回老家，他说，娘没了，家也就没了。
今年结婚前夕，爸爸领我回去上坟，我第一次走进那片坟地，他们面朝大山，正对着自己家的田地。
史铁生的奶奶变成了星星，那我的奶奶呢？
她变成了一页书签，变成晚上关灯后灯泡依然闪亮的瞬间，变成我在山谷行走时始终作响的水流，变成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我的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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