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窈

想起上社会学导论课的时候，张老师让我们随堂写一封信给父母。很喜欢张老师，一位有些文艺范，心态很年轻的老师。很喜欢写信，一种我以为有着古拙浪漫情怀的方式。

为亲者讳。我几乎没有写过我的父亲母亲。事实上，我对他们也知之甚少。他们也从未对我提起过，他们那些也许不可说，而实际上也无从说起的故事。

然我爱写信给他们，爱在简约的信纸上，用浅浅的黑色笔，一笔一划，无需构思，就随心而发，兜兜转转地落笔我对他们的心心念念。

爱在心上，写在信上。却从未说出口。

Love , want bold said out

 1 

原谅我羞于表达对他们的爱。作为女儿的情意，却拗不过少女复杂青涩的性子。写了一封封信，未寄出去的信。倒是编辑了不少短信，各种节日，他们的生日——各种祝福，幸好从未遗漏。

骨子里满满的都是孩子气。给他们编辑的短信，写的信，称呼从来都是乱七八糟不正经的。爸爸妈妈也不介怀。不知道他们是懒得计较，还是像我们张老师一样，宽厚地包容女儿的娇纵，并以此为亲近（据说老师的女儿喜欢唤他“大姐”）。

喜欢自称是父亲的小情人。喏，不是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吗？记得有次他们俩因绊了口角，互不理睬。家里就我和弟弟不知所措。我偷偷和爸爸说：你上辈子眼光不错，这辈子眼光倒是不咋地。我不清楚父亲反应过来没有，反正我是瞧见他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了。（事实上，我是和父亲比较亲近的，老是偏向他这边。）

我知道，上辈子做父亲的情人肯定是很幸福的。因为对于他这辈子的伴侣，我知道，他是很爱很爱妈妈的。我想，如果说我骨子里有一丝一毫的文艺浪漫，那肯定是遗传到了父亲的。喜欢写信，也是因了他的耳濡目染。

心底又是深沉的感动了。每每想起那一封封发黄的旧信，心里难免一阵阵撩拨——很是感动。

那是爸爸写给妈妈的信。我爸爸实在是很浪漫的。在外工作那些年，他会隔三差五寄一封信过来。妈妈不识字——忽然觉得好笑，爸爸怎会不知他的爱人不识字呢，偏偏还是洋洋洒洒一大封！这该是怎样的一种浪漫！

小时候最爱这样的时光。兄弟姐妹几个围着妈妈，冷冷的冬日，窝在床上，细声嫩气地读爸爸的信——噢，读信的是我。天晓得那个时候刚上幼儿园的我，怎么会读懂那一封封缠绵婉转的信！或是父女之间奇妙的一点灵犀，我懂他对妈妈的爱。

那个时候稚嫩的话语，爸爸龙飞凤舞的钢笔字，妈妈含泪的双眸，却是微笑着的幸福的模样。有时候读到“贤妻”“想念”之类羞涩的字眼，我们几个孩子会突然默契地起哄，如今想来，却是年少不懂父辈的爱情。

 2 

最爱“相濡以沫”这个词。第一次接触它，就是在父亲的信里。他写他和她相濡以沫的故事。从此我便感动于它的细水长流。“相濡以沫”——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人间烟火中的匹妇匹夫，要了婚姻，有了子女，经营起一个巢，栖守其间，信封里有他们一饮一啄的牵情——中国传统的爱情故事，因为传统，因为古老，更显可爱。

因了父母的影响，我是倾心细水长流的日子的。就像安妮宝贝说的，找一个温暖的人然后过一辈子。想象老去的日子，夕晖满天，共话黄昏，没有什么可争夺的，可留连的，安安静静的，无所谓山之盟，水之约，就是平淡从俗的日子——这就是“相濡以沫”吗？我还不懂罢。这是外话。

就如此耳濡目染，我爱上了写信。却从未寄出过一封，只因大多数心事，都是讲给父母亲听的。记得初一感恩节，老师也要求我们为父母写信。我写给了爸爸，原谅我的偏心，我想我爱我的父亲是远远胜过我的母亲的，母亲也曾为此懊恼过。很长很长的一封信，老师很是惊喜，执意要帮我交给父亲，还帮我绘了好看的花边。固执羞涩的女儿也有过一瞬间的悸动，把信拿给爸爸看会是怎样的场景？然最后还是败给了我难以启齿的羞涩，初一的班主任成为它在这世上唯一一个的读者。后来，初中毕业，我把它付诸一炬。我对父亲难言的情意。

甚少写信发短信给母亲。在记忆里，母亲甚少对我有过慢声细语温柔的模样。我以为她不理解我，却不知道，她已经最大程度地保护了我。母亲经常对我说：你还是太天真了。——我不愿听她这样说，甚至会以为是她过于现实，这让我感到不屑。后来才明白，我认为不优雅不温柔的母亲，用她潮汕母亲特有的方式，培养我们长大，是多么伟大的一件事。

我给她写信，总是寥寥数语，不知所云。我说我是贴心的小棉袄——其实心里明白，我没有成长为一个她期待的人。她把我们照顾得太好，我就在她的无言的保护下，安稳地度过我的少年时光。她有时候会突然叹气，担心我容易上当受骗，容易被坏男生蒙骗，担心我的天真，我的骄傲，终有一日会使我吃苦头。于是有一天，她跟我说以后要帮我找一个好的男子来爱我——这让我惊吓不已，坚决拒绝她对女儿未来的铺路。我不知道她是否也会这样担心我的其他几个兄弟姐妹，我只晓得我总是让她操心不已。却无法理解她现实的世界。也执拗地未曾在纸上对她说过“我爱你”。

 3 

妈妈几次提起过她真羡慕我们几个孩子，因为我们还有妈妈，她却永远没有了。瞧，我的妈妈有时候也是很可爱的。却是令我心底发酸的脆弱模样。妈妈很小的时候就没了母亲。而后威严的外公也早早离她而去。以前我会想，许是外婆去世得早，没来得及教会妈妈怎样做一个好母亲吧。——其实妈妈，真的是一个好母亲了。那是谁教会她的呢？或许等我以后有了孩子，答案也就清明了。

想再写一封信给妈妈。收起我的任性与骄纵，一个女儿的棱角锐气不应该对着爱她的母亲。我会写，我可能没有像爱爸爸那样深爱你，我可能没有想其他兄弟姐妹那样黏腻你，因为我对你的爱，从来不可说。

我笃定我那善良的母亲肯定看不懂如此晦涩的字眼。看不懂就对了，就是要她看不懂。如果她看懂了，我以后该如何继续在她面前像个孩子般娇纵？好吧，在她面前，我习惯了孩子般的任性。

可惜父亲早已不写信。许是生活的琐碎磨光了他的浪漫情趣，许是笔尖晦涩难当，少了年轻时候的激情。我能理解，正如他理解我精致易碎的世界。我爱他，我知道他也爱我，实在实在爱我们几个孩子，以及孩子的妈妈。

那让我延续您的浪漫，您的年轻可好？千回百转的爱，让它在笔下依旧缠绵婉转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