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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么一位七十来岁的上校,他穷困潦倒,仅剩恶疾缠身的老妻和儿子遗留的斗鸡,他将漫长的一生耗在了一封也许永远等不到的信件上,怀着自信而又充满天真的期待,每一个周五,都在等候着政府寄来属于他的抚恤金。
等待,一个十五年换了七届的政府兑现诺言,等待,一只人们称为“全省最棒”的斗鸡赢了比赛,山穷水尽了,便是靠着这虚无缥缈的希望,对现实装聋作哑,与生活死缠烂打,然后,在百无聊赖的日子里继续熬着,直到将骨头熬成渣。
如此荒诞而悲凉的情景,出自马尔克斯的作品《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小说里用了一个瘆人的比喻,说上校像是用福尔马林药水泡着,药水里不会泡着活物,却叫人看着仿佛活灵活现。时间过了五十六年,将他一个有着光辉历史的军人,抽去了血肉筋骨,只用一个似是而非的谎言吊着半条命,浑浑噩噩。
像是个巨大的锅盖没有声息地扣了下来,叫人无处可逃,寥寥几笔,带过了上校儿子在斗鸡场散发传单时被乱枪打死的真相,带过了高压严酷、新闻审查、秘密传单、道德鉴定的政治生态。大量对话体的运用,将寡淡无味的生活淋淋漓漓晾晒出来,话语中又带着些许辛酸的幽默,究竟是老两口先饿死,还是抚恤金先来到,没有个定数。
上校眼看着同一时期的战友不堪时间的碾压相继过世,生受着丧子之痛、饥饿之苦,是邮件寄到的距离更长,还是他生命的长度更甚,活着是为了等待,等待支持他活着,一天天望眼欲穿,一次次失望而归。
有时,纯粹的绝望反而是种解脱,让人憋在心里的一股劲彻底泄了,过后,毁灭也好,涅槃也好,总归能够了结,比那若有似无的假希望好多了,叫人一口气咽不下吐不出,在意识清明与混沌间咬碎一口钢牙。
可现实中哪来那么多的恰到好处,你想要个痛快,可生活偏不让你得偿所愿,它非得一步一步将你咀嚼、吞噬、消化、排泄,不动声色地玩弄你于股掌之间。
小说里描述了一个扭曲的世道,故事发生在哥伦比亚,自由党和民主党的内战近千日,最终,自由党用和平投降的方式换取了军人们的退伍金。战争的结束并没有带来国家的安宁人民的幸福,被辜负的上校生活里浸透着连绵降水伴随的窒息;肥头大耳的富人遭受糖尿病的侵袭,这却是瘦骨嶙峋的穷人只能仰望的富贵病;议会里居心叵测的人坐拥大把财富,保家卫国的战士却得不到应有的荣誉和抚恤……
然而,你无法用一个准确的词汇来描述这个世界,它藏污纳垢,也芬芳美丽。上校拥有与他携手漫漫长路的妻子,遇见好心宽限他医药费的医生,还有那些帮助他解决斗鸡饲料的小伙子。如果说,那些遥遥无期的抚恤金是上校活着的动力,那这些实实在在的人和真真切切的爱,就是他的底气,使他在期许未来的日子里,不至于一脚踩空。
“幻想不能当饭吃,尊严也不能当饭吃。”上校的妻子一早就看清了两人的处境,在温饱难以为继的现状下,她的渴望只有果腹的食物和得体的衣服。而她又不是个眼里只有苦难的人,她会拼凑着缝制尽量体面的衣服,她会精心地梳理自己幽香的长发,她会认真地考虑要种点美丽的玫瑰花……
上校就更是一个天真浪漫的人,“他真心实意地相信这一点,确信自己能活到来信的那一天。”除过日复一日近乎偏执的等待,他也不是个完全坐以待毙的人。明知道密不透风的新闻审查下,哪怕透出一丝火星都会被掐灭,却依然不声不响地秘密传递着报纸上不会刊登的消息,只要这样的传递不会停止,人们的眼中就会有新鲜的事物,就不算是完全的暗无天日。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位瘦弱的、怯懦的上校,颤抖着站在凉薄世态的暴虐大风里,能稳稳地守住自己,他也是个英雄,只是这一次,他的血不再为共和国而流。
小说通篇都是轻描淡写,没有渲染痛苦的气氛,没有夸大贫穷的可怕,简单的陈述,用琐碎的生活细节勾勒出上校鲜明的全貌,读者读着,无端也要生出心力交瘁、有气无力的虚弱感。
在文章的结尾,枯燥的生活里蹦出了一丁点聒噪,写实得宛若一根泛着森森黑光的锥子,尽管被生活磨去了凌厉的尖刺,钝圆的头也足以轻而易举戳破泡沫,不留半分美化的余地。
“那这些天我们吃什么?”她一把揪住上校的汗衫领子,使劲摇晃着。 “你说,吃什么?” 上校活了七十五岁——用他一生中分分秒秒积累起来的七十五岁——才到了这个关头。他自觉心灵清透,坦坦荡荡,什么事也难不住他。他说: “吃屎。”
这一切,不是一个人的无力和悲哀,是时代大背景强加在弱者身上的不幸和负重,历史的洪流始终蛮横裹挟着每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不分是非善恶,只分高低贵贱。
实际上,大多数人都能够血性未泯的在真刀实枪的战斗中精神抖擞,却很少有人能坚持在时光日复一日的平淡流淌中不流失反抗的勇气和力量。
上校不会去吃屎,也不会停止等待,他宁愿选择相信延续五十六年的谎言,活着总要往好了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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