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人千面｜湖边的阿甘

千人千面｜湖边的阿甘

“以前，沿着这路一直走，两个小时都看不到院墙。这还只是内院。”

孙老爷子穿件仿唐式对襟棉衣，拄着拐杖，另一只手对着远处沿湖蜿蜒而去的树海比划着。

“现在你们觉得这公园大、漂亮、雅致，其实一大半，当初都被我们拆掉做工事喽。”

我们说着话，走上湖中心这座桥的最高处。虚扶他的胳膊，我偷眼观瞧这位年近九十的老兵。

沉重的岁月已不可避免的压弯了他的脊梁。我一米九的身躯微微低头，只能看到他尚未完全消瘦的肩膀，略微向后张着，像对时刻准备挥动的翅膀。

视线沿着肩膀前行，一只宽大厚实的手掌，稳稳按在一只石狮子的头顶。那石狮子是石桥栅栏上九只石狮子之一，灰白石料经过近百年的风霜洗礼，显出浅浅的暗绿色，似乎吸纳蕴藏着青山绿水间的生气。

我相信任何物体的颜色，都是时间或生命被赋予上特殊含义的结果。

就如孙老爷子的手，拇指、食指与虎口的厚茧上几近发亮的烟黄色，便有着十几年战场的硝烟沁透其中。那应该就是人们常说的‘时代的印记’。我对其中故事的渴盼，一定让我的眼神十分无礼而炙热。老爷子若有所感的看了我一眼。他眼带笑意，手轻拍着石狮子语气平和。

“你这个毛病要改。虽然没什么不好，但做事还是要顾着点别人的感受。”

他转身，朝前努了努下巴，我们便往桥下走去。

今天其实算不上出游的好天气。风很大，耳边尽是残冬南去的呼号。衣襟飞舞，行于桥上一路猎猎有声。没有乘风归去的飘渺，只有冷。午后的阳光刺眼却没有多少温度，让人感觉连身体里最后一丝热度都满意存续。

老爷子说：“战斗总是个好故事。有生死、有悲欢、有聚散无常。特别是有热血和大义，让年轻人不由自主就会产生向往。但战争其实没什么太深的含义。写成书，也只有破坏和毁灭而已。破坏对手的计划，破坏他们生存的根基，毁灭敌人的野心，毁灭他们的意志和生命。战争里，只要做到敌人不希望你做的事，那就总是正确的。至于其中也有你同样不愿意做的事，也只有‘不去想’这一种方法来应对。”

我们走下桥，两侧的香樟树叶落如雪。听他说的无奈，我不禁问道：“您后悔吗？”

“当然后悔。”他略微仰起头，笑着回道。“只要人的心里还有‘如果’之类的想法，那对所有结果都是后悔的。因为在事后看来，几乎所有决定都不会是最好。如果我当初没去当兵，可能现在已经是个书法家，音乐家，或者跟父亲去南洋做了富豪。即使都没做成，至少我还能跳舞。我已经好多年没跳舞了。”

他指指自己的无法自由弯曲的右腿，眼带回忆和向往。

“我年轻的时候，可是舞场里的红人。那是家里情况不错，父亲给派了车。所以每天至少要跳两场。中午在马鞍山，晚上就去南京城。你奶奶就是那时候认识的。后来中了一枪...可惜了。”

他停下步子，抽出被我搀扶的手，按在几十年前负伤的膝盖上。我看见他紧紧抿住的嘴唇和跳动眼角，似乎伤口再次有痛感袭来。

没来由，我想起那句“自从我膝盖中了一箭...”忽然觉得那轻率的玩笑，沉重得让我如鲠在喉。

“你如果让你再选一次，你会做什么？书法家、音乐家、还是舞蹈家？”为了缓和气氛，我问道。

他嘿然一笑拍拍我的手，示意我陪他去一边的长椅。我俩并肩落座后，他才回答：“我还是会去当兵。”

“为什么？”我一愣。“保家卫国的责任感？”

老爷子一边揉腿，一边似是认真思考的沉默片刻，回道：“不全是。主要还是为梦想。”

我眨眨眼，心头不解。他的梦想和保家卫国不是一件事吗？

于是我向他提出了这个疑问。

“保家卫国是军人的梦想。”他说。“我的梦想只属于我自己。”

“那您的梦想是...”

“让所有人都能去跳舞。”

他恶作剧般笑答道，可我从他光芒已然暗淡的眼中看到了真诚。一段伟大的人生，却有个近乎玩笑的开头。这种荒谬感使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显然早料到我的反应，不紧不慢的接着道：“从没有起因是诞生于结果，也从没有结果是完全由起因决定。梦想和努力后的收获，联系从来都少之又少。所有人都能跳舞是我的梦想。于是我为此战斗，最终为新世界的诞生付出了我的一份努力...”

“但结果...”

“结果，连我都没法再跳舞了。”他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到远方的湖面，眼神渐渐变的悠远。

湖面在风的脚步下泛着青浪。绵延的浪峰，一次次向湖堤展臂奔来，欢笑着扑在它身上，层层叠叠，不知前后，无有始终。

“老爷子。如果明知道结果不会是最初期望的那样，还要努力去碰个头破血流，值得吗？”半晌后我终于问道。

他笑着把拐杖在青石上顿出“咚”的脆响，斩钉截铁的回道：“值不值得，是走到终点才该考虑的事。梦想这东西，只是为人生决定一个起点，一个方向，在加一把开始的勇气。给你的人生一个有意义的初衷，这才是梦想的价值。”

“相比结果，人生更重要的是什么？”他忽然反问我。面对这样的问题，我几乎本能的回答：“过程。”

“陈词滥调。”他对我挤挤眼，语气促狭的笑道：“是有起承转合，有爱恨悲欢，有许许多多与过往的离别，再与更多志同道合者相遇的过程。”

孙老爷子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不知道他是否清楚，自己的话中总有着浓浓的存在主义色彩。他豁达，又懂得珍惜。永远是那个在离别时期待重逢，在相遇时已准备好离别的人。于是为了致敬，他这种对于因果始终，不同凡响的认知方式，我决定把这篇文字的开头，写在结尾。

千人千面｜湖边的阿甘

初见他，是因为一张照片。那天雨后放晴，他坐在湖边的长椅上，背影像极了《阿甘正传》的构图。我情不自禁的走近这个满是故事的背影。第一眼，就被他雪白的长寿眉下，那双似乎看破了时空的眼睛征服。

很久以后，我依旧在思索着。那一刻他看到什么？

是曾经那个没被他拆去做工事的奢华庄园？是南京城乱世浮华里那一抹倩影？还是那些此生必然会重逢的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