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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本名叫什么,我不知道。要写老五的时候,我问爹,爹也说不知道。
大约因为是个傻子,就被叫了一辈子老五。
因老五是本家的一位伯伯,父亲的堂哥,却也是小时候我最不愿意启齿的一个人。
小时候我不想任何人知道,我这样被誉为神童的孩子,有个只会支支吾吾讲哑语的弱智本家大伯。长大后,我觉得老五是可怜的,不愿意将他的事搬出来成为无趣人的谈资。
今天,却不知道怎么,路过曾经呆过的乡村,想把我所知道的老五的故事讲大家的,让大家一起听听这个可怜人的一生。
十岁前,我是不叫他大伯的,和村里其他人一样,我叫他老五。
老五为何叫老五呢?
据说早先的时候,他还不是家里长子的时候,他也是个能跑能跳,活跃在乡间田头的孩子王。
那时候的老五有着一个西南联大读过书,回来在城里做校长的老爹和做得一手好饭菜的娘,家里日子红火得让周围大大小小的人都眼红着呢。
老五上面有一对龙凤胎和一对双胞胎的哥哥,老五家里排行第五,就被叫做了老五。
老五是家里的老小,被宝贝着呢。
文革时,老五的爹抓去劳改了,老五的不幸就这样开始了。
据说,老五的爹在城里被抓的消息传出来后,老五就不再是孩子王了,偶尔也会有大的或者小的孩子向老五扔砖头,也不对,我家二伯说砖头那时候说稀少的,最多是石头。
只是老五不知道,老五以为只是伙伴之间玩游戏,换了个玩法,老五依旧出去玩,只是出去的时间一次比一次短,回来的时候一次比一次伤得重。
先前只是脸上偶尔青一块紫一块的回来,然后是头上经常带回来一个大疙瘩,最后是带着满脑袋的口和长长滴答滴答的血回来的,至此,老五的娘就不许老五出去了。
老五的悲剧就这样开始了。
因为老五的娘把老五给关起来了,不让老五出来玩。
长辈说,老五真正的悲剧不是被他娘关起来,关起来是为了保护老五不受伤。是老五太调皮了,如果老五不那么调皮,他就不会现在这个样子了,当然悲剧就不存在了。
只是没有如果,村里人都说,那真正的悲剧开始在老五的三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回来的时候。
我爹说得更加详细,说那是1969年的冬天,老五八岁的那年,那是个寒冬,老五家死了五个人,四个孩子,一个老人,外加孩子王的老五变成了一个弱智。
老五的哥哥姐姐回来时,老五是开心的,因为老五还不到去城里上学的年龄,他和他的娘以及爷爷在乡下,读书的哥哥姐姐都跟着那个做校长的爹在城里读书,每周回来一次,给老五带回来时髦的糖果和衣物,以及老五喜欢看的连环画、小人书,每个周五老五是最欢喜的。
那时候,老五常常听爹爹话,把糖果分给邻居的孩子,把旧的衣物送给附近的叔婶,然后蹲在角落看书或者听爹讲故事。
老五的爹总有讲不完的故事,什么四大名著、莎士比亚,这些都是老五的爹周六和周日讲书的常客,我爹说那时候他也经常去听。
老五的娘会烙一些面饼分来给听书的孩子们吃,那面饼脆脆的,在嘴里嚼着有一股奇异的芳香。
我想这是真的,因为我爹到现在都不再吃任何面饼,肯定是因为老五的娘做的面饼格外好吃。
只是这次,哥哥姐姐拖着长长的行李回来,老五迎上去,东西虽多,却没有老五心爱的糖果也没有喜欢的连环画,还不见了自己的爹。
老五急忙问哥哥姐姐怎么回事的时候,被大哥推了一把踉跄倒地,老五赶紧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气冲冲跑去找娘告状,他娘这次没有给他支持公道,只是默默流泪,让老五别闹,下次爹回来的时候就买。
老五虽然小,但好像也意识到了家里的气氛不对,就不再闹腾了。
哥哥姐姐回来后,老五就又开始出门了。因为他知道,哥哥姐姐疼他,老五出门也是不需要害怕他娘责骂的。
这次娘果然没有责骂他,因为老五被一群小孩子给骂回来了。
老五哭着找他的娘,“娘,为什么大家都要骂我是臭老九家的拖油瓶?”
老五的娘不说话,只是哭,“以后别出去打架,见着那些说爹坏话的人走远一点就是了。最好也别出去了。”
我爹说老五的娘家里以前殷实,老五的娘也是读过书的,她家里的家风家教甚好,家里各种活儿做得精细、手艺也颇巧,逢年过节的礼数都是最周到的。是个温柔贤惠的婶婶,本家大大小小都很喜欢老五的娘。
老五以为是自己出门打架惹祸了,让娘不开心了,也就不再问不再哭了。
老五开始和哥哥姐姐们一样,呆在自家的小院里面翻翻连环画和旧的小人书,偶尔也帮着自己的娘做一些家务活和简单农活。
这些日子对于老五来说是极闷的,因为他知道爹好久都没有回来了,娘也很久没有笑过了,哥哥姐姐总是板着脸,也不愿意和老五一起笑一起闹了。
唯一的乐趣就是三哥把以前珍爱得要命的课本扯成一页一页的,叠成豆腐干给老五玩。老五是欢喜的,以前要是他看见邻居的小朋友这样玩,想要书来叠一个豆干书会被全家人一起责骂的。
现在他可以扯掉哥哥的任何一本书,也是没人指责的。
老五想,我家其他的都没什么,可书终归是要比别人多点,以后我就有好多豆干了,分给大家,大家肯定就会喜欢我了。
只是看着自己的连环画和那么多喜欢多书一页一页扯下来,老五还是有点心疼的。
不过和三哥一起打豆腐干成了老五最爱的游戏,这些算不上烦恼的忧愁很快就过了。在这个别无生趣的院子里面,打豆干成为老五的唯一乐趣了。
终于有一天,老五受不了了,三个哥哥都跟着娘去地里了,老五也不懂,听说好像是什么赚公分、吃饭一类的,就悄悄跟着去了。
只见一群小孩围着自己的哥哥和娘,唱着那些曾经骂过自己的话,老五哪里忍得住,顺手捡起石头来,朝那群小混孩子扔了过去。
老五的娘大惊,抱起老五来就是一顿揍,好在三个哥哥在旁边劝说,老五的娘就停手了。
老五的娘又哭了,三个哥哥和姐姐也跟着哭了,老五也不知道怎么办,只好跟着哭了起来,并保证以后再也不出院门。
老五的娘就笑了,带着老五回家了。当晚老五家吃的都是红薯,我爹说老五娘手巧,把那些他们吃厌的红薯做成了丸子,一个一个烙上锅巴,可香了。
我爹怎么知道?因为他奉我爷爷的命令去叫老五的娘去开批斗大会,老五的娘见爹眼馋,给了爹几颗。
爹眼见着老五的娘擦了擦手,就去了开大会的院子。
他又躲进老五家的院子,和老五一起打豆干,爹的豆干自然都是老五的三哥送的。
爹现在还说,老五的三哥是本家的哥哥里面最照顾他们这些孩子的一个哥哥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都会从城里的学校带回来分给大家,从来都不吝啬。
就连他们这些猴孩子们有什么想听的故事,三哥也会专门看了,下周回来讲给大家。
我爹还在和老五打豆干的时候,来了一群背着棍子,带着红袖章的人,推推嚷嚷把老五的哥哥姐姐赶到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并把老五家里的书都扔在了地上,踩了又踩,嘴里骂骂咧咧着一些老五和爹都听不懂的话。
爹想伸手去捡,毕竟这些书用来叠豆干都是极好的;老五也想伸手去捡,这些都是老五哥哥姐姐的宝贝。
只是那些戴红袖章的人眼神太凶了,爹说他不敢,老五却是被他大哥给按住了。
老五的家里被翻了个底朝天,爹说太黑了,他那时候不大识字,只认识一本叫《山海经》的书,因为老五的三哥给他们讲过,那时候爹还想等他们走了,偷偷捡回去看图画也是好的,毕竟村里只有老五家才有好多故事书的。
只是爹后来的愿望也没有实现,因为书都给那些戴红袖章的人烧了,就连他和老五的豆干都被夺过去烧了。
爹说,那天夜里似乎很冷,又似乎很暖。老五家的那些书和本子烧了好久,热得爹都想把外套脱了。
老五的哥哥们,望着书都是不舍,老五的姐姐一直望着书在哭,尤其是烧老五爹在西南联大念书的那些书的时候,老五的哥哥和姐姐都哭了。
老五的爷爷从卧室挣扎出来,看着火光,直叫:“作孽啊。”随后又慢腾腾走回卧室去了。
爹说,村里人那时候常常夸这位本家的爷爷福气。因为老五的爷爷已经生病一段时间了,全靠老五的爹和老五的娘悉心照料,才能活下去。
而爹是很喜欢这位爷爷的,爹说,这位爷爷常常说,书中自有黄金屋,要他们这些晚辈多读书。
随着火光漫天,没有去看批斗大会的小孩,都爬满了老五家的院墙。村南的、村北的都有。
爹说,我随后再也没有见过那么多兴奋的眼光了,随火光燃烧出来的,想毁坏一切的兴奋眼神。
后来,那些人把老五的哥哥和姐姐都带走了,说是要带去找老五的娘,让他们一起和老五的爹划清界限。
爹说,当时他也不知道什么是划清界限,以为就像两家之间修一道水渠一样。爹觉得奇怪,为什么爹和娘、儿子和老子要划清界限,修条沟渠?
他当时想问,但是不敢。后来回去问奶奶时,奶奶给爹劈头盖脸打了一顿。爹以为是问错了问题,可奶奶当时却说,“你个先人板板(川话骂人的),嫌命长了啊,要这样去黏祸。”
老五想跟上去,但老五的大哥不许,让他在家里等着。老五想反驳,可是第一次看到大哥那样凶狠的眼神,老五就默默点头了。
老五的大哥那年二十岁,长得白白净净,常年带着一本书陪老五的娘在地里种菜,逢着村里的人都会笑着打招呼,或者帮岁数大的长辈扛锄头。
据村里长辈说,老五的大哥和老五的爹年轻时候一样,是块读书的料,将来一定很有出息。
爹和老五其实早就这些冲进家里,二话不说,开始砸东西和烧东西的人给吓着了,哪里还敢不听大哥的话。
爹和老五看着院子里的火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院子外面传来老五姐姐的尖叫声和哭声,老五和爹方才吓得跑了出去。
“姐姐,姐姐!”老五借着星星点点的光在前面辨认着路,病拼命叫着自己姐姐。
“姐,怎么了?”爹在老五的后面,听见黑暗里,老五叫喊着问自己的姐姐。
“别打了,求你们别打了。”老五的姐姐没有回答老五,只是在寒风里传来老五姐姐一声高过一声的求饶声。
老五跑得更快了,爹说从来没有见过老五跑得这样快,比白天老五在田埂上跑得还要快,正如也从来没有听见过老五姐姐这样大声地叫过。
爹说,他到的时候,在村里当时的一个院子里,那一堆拿着棍棒的人,对着地上敲打着什么,像是打死猪或者是砸石头吧,并偶尔伴随着一两声嗯哼,疼一类的回应。
而老五的姐姐被人扯着破烂的外衫按在旁边,抱着老五跪在人群外面,一声一声求饶,声音一声比一声低。
爹说,比他当时听过的戏曲《窦娥冤》里的窦娥那唱腔还要悲情。
老五在姐姐的怀里,拼命的哭着,叫着,想要向人群奔去,却又被扯了回来。
最后,老五向着天空,大喊了一声,“我愿意划清界限,别打我哥哥他们了。”
人群一阵阵潮动,可惜老五和姐姐的求饶没有让人停手,爹说,那么多人越打越兴奋,让他也想上手去试试。
试没有试,爹没有说,只说人群里都是些熟悉的人。有夸过老五娘贤惠的婶子、有托老五的爹在城里买糖回来的叔叔、有听老五三哥讲过故事的小孩、也有老五大哥帮忙扛过锄头的大爷。
爹说,人群里面不断有人在问:“划清界限吗?”“举报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人群里面传来一阵惊呼,“死人了,打死人了!”人群一下子炸散开来,向四面八方逃了出去。
爹说他也想逃,可好像动不了,就呆呆看着里。
这才看见人群里面已经被血和泥裹上的三个人,或者说像极了这川东盛产的麻花,炸的金黄的面皮,酥得掉渣的外皮上仔撒上一层芝麻,一碰就碎。
爹说,仔细看了好久也不敢相信这是在他前面刚刚出门不久的老五家的三个哥哥。
那刚刚给他豆干的三哥虽然被两个哥哥压在最底下,但已经看不清他的脸了。
“太黑了?”
“不是,都在滴血。”爹吸里一口烟,补充道,“也不是,就是血涂了一脸,分不清鼻眼,都在流。”
老五和老五的姐姐扑了上去,想把二哥从大哥和三哥身上拔下来。爹也回过神来,帮忙去拔人。
爹说,他们三个费了好大功夫才把老五的二哥从老五的大哥和三哥身上推下来。因为他晃动他二哥的时候,他的二哥已经没有了任何反应。老五哆哆嗦嗦把手伸到二哥的鼻子前,没有任何热气了,老五愣住了。
“二哥!二哥!二哥!——”爹说老五就这样使劲叫着他的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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