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

作者: 琴雪_山人 | 来源:发表于2021-04-15 00:09 被阅读0次

    01.

    “你看,有鸟群盘旋在夜晚的公路里。”小琴对知青小梅说。

    1974年9月20日夜,东海浩淼,秋波涌起,一片萧瑟;而海滨之城,大上海,却一片灯火通明,到处是知青们火热的海洋。

    火车站站前公路上鸟群盘旋,火车站大楼肃然矗立。街头巷尾随处可见“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知识青年到更广阔天地去”标语,隐隐衬托出弥漫在知青们心中火热的气氛。

    普陀山下,黄埔江畔。知青插队到农场正在如火如荼地展开。这一年,十八岁的小琴表姐,是学校的团支部书记,即将高中毕业,要到上海的红星农场去插队了。

    更多的知青们,则坐在车上,和送行的人们挥手告别,并憧憬着自己的未来。车子离城越来越远了,小琴坐在车里,一路无语。她没想到的是,这一去,就是漫长的岁月。

    知青刚到农场的日子,虽然有些艰苦,但情况依然向好。是半军事化管理,小琴、小梅和小红3人被分到了红星农场,其中小琴和徐梅同在三连一排五班,小琴当班长,在农场的园艺场工作。

    刚开始,这群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年轻人知青不会干农活,农场只得派老知青手把手教她们,一年下来,小琴自然也成了做农活的好手。尽管刚开始每天累得闭眼就能睡着,但知青们是配给制,官兵平等,民主生活会开展得很好。小琴也渐渐有了笑模样。

    02.

    第二年春,知青点红星农场。又到农场插秧季,也可以说是水稻种植播种季。

    “左手拿好秧苗,右手拿出三根,插入水中……”老知青这样教导小琴。小琴在老知青的指导下,学插秧的技术进步还是很快的,第一年学习,第二年速度就可以和连队老职工媲美,到了第四、五年,老职工也赶不上她了。

    女知青负责插秧,男知青负责担秧,并把一捆捆秧苗丢到女知青后面,伸手就能拿到秧苗可以插秧。农场的水田很长很长,每个人都按分工平均负责插秧六垄,谁插秧完工就可以在田埂上休息一下。

    如果插秧慢落在后边,由于两边都已经插好了秧苗,那小琴就被关在里面了,插秧的难度会更大。所以每次插秧时,手脚快的排在第一位作为领头羊。

    小琴捶捶腰,看着稻田鸟群飞翔,心想:哎!天下最悲苦的,莫过于插秧。

    插秧是个累活,插一行下来,看看没有插上的那一片,白茫茫的,不敢偷懒,继续埋头,一手抓秧,一手分秧往水里栽。二三十米长,都低头弯腰,手掌都被水泡起皱,苍白得没有血色。插得几分地,一屁股坐在田埂上,累得真是不想动弹。

    可她又感觉插秧又是一件伟大的艺术创造!看着,天地间,好多女知青,穿着各种颜色的衣服,戴着同样的草帽,从田埂边开始,人们排成一排,左手拿着秧把,右手捻左手的苗株,顺溜地插进稀稠的泥土里。手法娴熟,富有节奏,仿佛在敲击琴键般。小琴们边插边后退,手送秧苗插进泥土时,是多么稳当、准确。

    偶尔水田里的水鸟群清脆地叫着,知青们永远都朝快乐的事情想,男青年在田头叼着烟,担着秧苗,跟这边的女知青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一些俏皮话,有时不注意一个趔趄,筐飞了,人也一屁股坐到湿漉漉的田埂上,顿时,秧田里有了一阵知青的哄笑声。就这样,一眨眼的工夫,一行的秧苗已经齐匝匝地显现了。插的秧苗前后左右之间留有的间距总是相当恰当,不论是从哪个角度看都很工整、好看。仿佛铺下这一块块美妙的绿地毯,到秋天时一,小琴就会感到收获沉甸甸希望的愉悦。

    在插秧的过程中小琴最害怕遇到蚂蟥,蚂蟥是一种细细像蚯蚓一样的虫子,可叮人特厉害,秧田水中蚂蟥可多拉啦!人在水中站久了,就会感到腿上有股麻麻的感觉,开始还以为是站在水中疲劳的缘故,可当小琴们感觉疼的时候那一定是被蚂蟥死死的盯住了!刚开始当小琴看到蚂蟥盯住小琴的两条腿,小琴的妈呀,两条腿上都有蚂蟥趴着叮着啊,吸小琴血把肚子已经喝得鼓胀胀的了,现在不再想刚来时那样吓得魂飞魄散,大叫大喊。大家也七手八脚的捉着身上的蚂蟥,却无论如何清不干净。

    那玩意软软的,那东西粘粘的,吸在脚杆子上,酸麻的手,要揪好一会才能揪下来。钻得深的,使劲拍打,它们才会出来的!

    再后来,小琴和其他知青们也就不怎么害怕,遇到蚂蟥,知道如何对付:在小腿上套一个塑料布,这样蚂蟥就叮不上了。虽热一点,可比起那丑恶的蚂蟥叮着好呀。

    小琴插秧一天做下来,腰酸背痛,直不起腰,腿都肿胀着。可到开饭的时候,一看到饭菜,一拥而上,筷子乱动,吃得香呀。

    插秧总算结束了。小琴与知青们看着插好的秧苗,小琴对排里动员说:“只有启程,才会到达理想和目的地,只有拼搏,才会获得辉煌的成功,只有播种,才会有收获。我们劳动苦点累点,可收获让人高兴。插秧插秧,多打粮。”排里的知青们高兴鼓掌!

    水稻慢慢生长,到稻子黄的时候,很快,开始还浅黄,长长的箭叶还一枝一枝绿着,可过两三天,发觉稻子可以剥出米粒来了。

    于是,连部就早早地做一下准备,筐啊刀啊伙食啊,都安排好,次日晨,太阳还没有出山,天色还青着,禾叶上的露珠还重着,红星农场小琴的排就已经在田埂下一字儿排了开来。

    开始割稻了!力大的,割宽一点,力小的,割窄一点。全队人马在阔大的田野里,像几颗种子萌发一样,在慢慢的爆开,越长越大。几天工夫下来,金灿灿的田野,被无数个连队就这样慢慢蚕食着,将会把水稻收割得得干干净净。

    小琴站在田埂上对全排鼓劲。知青们干劲更足了。

    “很多时候,知青们把自身当作了土地的一部分,跟稻子一起,在这片土地上拼搏奉献。”小琴看着稻田里鸟群起落想。

    头季稻收了,马上就是二季稻插秧。这是知青们最辛苦的季节,也是知青们感到最美丽的季节。割禾、收草、晾晒、犁耙、栽秧,在短短的两个礼拜里做完,简直是一气呵成。六月的白天,气温高,炎热不饶人。大家不退缩,顶了炎炎烈日,干劲冲天。六月晚上,凉风习习,月白风清。闲不住的知青们,有时也要趁了月色,在禾田里扎起稻草来。二季稻栽好,就是一年热得最厉害的“秋剥皮”。

    田野像刚醒来的样子,禾苗长得稀稀拉拉,一点儿绿,一滩儿水。阳光猛烈的扑下来,看不见的热气熏得人的汗咬得眼都睁不开。这是,大家都呆屋子里,那时知青们虽然住的是简易楼房,可并没有风扇,一屋中又住着好多人.小琴她们就拿一把蒲扇,坐在通风的阴凉里,或聊天,或织毛衣,或静静地看书,或打纸牌。到下午用水浇地的,往地里走施肥。这时的稻田,开始疯长,撒一次肥,就罩了水,只看见一片连天绿茵,跟远处的绿树、绿山连成一片,把过农场就淹没在绿色里。

    接着的秋收是是一场很紧张悲苦的战斗,不过也是热闹欢乐的海洋。小琴排长紧急动员.如天气好些,风起,太阳落山,小琴她们可以张罗收场,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如果天气不好,气氛急促,打稻机就如劈雷般暴响,人们忙得热火朝天;田野里人影如织,脚下生风,像大军一样的势不可挡的向前推进,若沙场点兵。

    稻子收回来,晒干燥,一担一担倒进屋后土仓里,看着黄灿灿的一仓库仓库粮食,小琴看着红星农场也成了大粮仓,心里充满了快乐,虽然腰酸背痛。

    03.父亲病危

    知青们都在享受收获后的闲适后的喜悦时,一封电报“父亲病危,速归”传到小琴手里。小琴想到前些时父亲就住院了,脸一下子白了。

    小琴失魂落魄地急急地请假回到家里。

    小琴对父亲的往事缩成一粒沙子,陷在小琴的眼睛里面,逼迫小琴不停地流泪。明明就在眼前却看不到,明明已随时间走得很远,但疼痛感却异常清晰犹如切肤。

    这样想着,小琴一身泥一身水一脸汗地跑到家中。家中大门四开可空无一人,小琴头一下子蒙了。又急匆匆如飞一样跌跌撞撞地奔到医院。小琴的全家人都在,却阴沉沉地情绪让人窒息。小琴一路撞过去,眼里满含着泪花,哭泣着。

    病房门口,哥哥一把把小琴搂在怀里,抱住,泪水止不住地流呀。

    小琴进去看,父亲身上的注射器与氧气管子已被医生拔掉。父亲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小琴看,眼角流出一股清泪。他清烁的脸庞刻满了沧桑的痕迹,但他的眼中却显露出几许的不甘和无奈。

    无论小琴怎样地呼唤,父亲再也不能说出话来。无论小琴怎样握着他过去那样有力现在却骨瘦如柴软软冷冷的手,却他慢慢地没有知觉。忽然他眼光一散,慢慢地合上,手无力地垂下。父亲呀,小琴亲爱的父亲就这样去了。小琴哭昏过去……

    哀乐凄切,凉风悲旋,纸钱飞扬。小琴们一家扶着灵柩送到墓地。让小琴再看一眼父亲你的慈颜吧,可是,除了膝盖下的衰草凄凄,周围乱坟以外,别的什么都看不清。天就像降了黄沙一般,阴沉沉,雾蒙蒙。空中不时传来乌鸦的叫声。您安息在这一片荒坟墓地,您永远离开了小琴们。小琴感到天昏地暗,阴气森森,看着烟雾缭绕,小琴哭晕过去!

    这一天正是农历腊月初八,数九寒天,大雪纷飞。小琴家里并无存款,也无多余的粮食,本想带上几个饼子,留在路上吃,看看那无依无靠的妹妹,不由得心如刀绞,止不住眼泪簌簌地流下来。又想带上床棉被,无奈在父母下世时,又都随着父亲的尸体下了葬。左也难右也难,前也难后也难,走也难留也难。这真是若大的乾坤,竟没有了小琴一个小女子的容身之地。这哭声由抽泣逐渐地变成了呜呜的悲声。

    昏昏灯火,静静的雪夜,窗外的鹅毛大雪在无声无息地纷纷飘落。睡在炕上的小三妹,突然被小琴的哭声惊醒,小琴姐妹两个抱头大哭起来,这哭声,穿过薄薄的窗纸,进入静静的夜空,进入在密布的彤云里。夜晚的窗外的林间,异常静谧。月凉如水,透过稀梳的树枝,映照在雪地上。微风吹动着枯黄的残叶,飘飘下落。时间好像被悲哀凝固……

    04.

    “三妹要被送人了!”小琴在奔丧后回 红星农场没几个月,就接到三哥拍给小琴的电报。

    小琴失魂落魄地往家奔!小琴心中知道,小琴父亲看病、去世后,家境顿时陷入困顿,还拉下了大的饥荒。家里无力来养她了!只有无奈送给家境好点的人家,免得她受罪!小琴的脸上又挂满泪滴。

    哎!困难家庭怎么那么难,难死个人。

    这时小琴抬眼看,夏景却那么明丽柔媚。夏花夭夭,灼灼其华。一抹粲然,一朵彼岸花开。窗外湛蓝的天空迤逦着几朵白云,仿若扬帆起航的扁舟一叶,在平滑如镜无痕的湖面划开道道涟漪。仲夏的明媚在杨柳依依的枝头喧闹……小琴恼怒地看看上天,恨恨地骂,上天呀,你就这么残酷无情地嘲弄人!

    小琴到家时,小妹已经被领着到的了车站。小琴急急忙忙第奔向车站。小琴看到了小妹!心中,涌上了浪潮。

    那年的夏天,将小妹的背影送别,心中有不尽的无奈与孤寂。心中千般不舍,于是再三转身回头,但早已不见小妹,正当伤感再次涌上心头时,小琴却在不经意间,发现一个美丽的背影。

    她在笑,纤长的手向着安检口招手作别。碧波般清澈的瞳里洋溢着缕缕温馨,连带着周围的气氛也灵动起来。她的脸好像绽开的白兰花,嘴角向上扬着一个好看的弧度,敛去了眼角的硬硬压制的泪水和与家人生生分离的无奈的苦楚。明媚的笑意在她脸上书写着世间最美的宽容理解善良的芳华,那漆黑如墨的大眼忽闪忽闪,含笑含俏更含暖。那笑容好像有着无穷的凄美,虽生得不是最美,没有比这最是惨痛: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小妹的微笑却像一片阳光能够驱走一切阴霾的力量,使小琴觉得,天一下子就亮了,万物都勃发着生机。络绎不绝的人们并未停下脚步,只有小琴一人驻足于人流中含泪看。她似是也发现了小琴,转过头来轻轻一颔首,报以真切的一笑。那是最为动人的笑,两片轻抿的嘴唇在笑,盛着水的眸子在笑,连那腮上的梨涡也在笑。那种纯洁美好,便是最为无瑕的璞玉也无法比拟。是了,就是这样的笑,萦系在心头,无法抹去。就是这样的笑,给予了小琴温暖,却锥心的痛!她像是一只飞鸟,天空没留下她的痕迹,但她真的飞过。

    三哥搂住哭得站不住的小琴,凝噎着对小琴说:“小妹临走时,她是笑着。她是强压着泪笑着的。她说她到那边会过得很好,不要挂念担心她。她是多么懂事呀,她因为咱家养不起她才送人。可她不怨,她给你留下她的蝴蝶结……”三哥说不下去,小琴紧紧地握着三妹的蝴蝶结无语凝噎。

    忽的,想到一句话: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可小琴是人,不是佛也不是神。被送人的美丽懂事的小妹,你是怎样才能做到离别时的微笑?小琴又怎能做到也无风雨也无晴!原来,离别并不是一件悲伤的事情,却是最惨美的最锥心的痛!那淡淡的一莞尔,那嵌着梨涡的微笑,那宛若霓虹般的粲然,已成为小琴心中最美的最揪心的印象。

    窗外依旧天蓝柳绿,美艳的花儿灼灼地炫耀着美丽。一切感知都被放大了,时间的秒针在嗒嗒地跳跃,有些像跳舞,醉醺醺的舞步。小琴哭醉在小妹的的被送人的惨别上……

    现又浮现出她那时的模样,恍惚间,小琴望见一朵花在夏日的光辉中映得分外明艳,它舒展着紫红的花瓣,撷着时光的雨滴开在心间,燃烧在时光的交错点…… 暖心,却更扎心。时光的薄雾中,小琴又似乎看到了那朵小妹灿然燃烧的微笑的花,闪着露珠在晨光中,温暖如初。

    小妹从此后很久很久杳无音讯……

    05.

    2004年,东海大桥。已是上海正处级的副局长表姐小琴驱车与我一起自驾游。小琴驾车在东海大桥上疾驶,我看泛黄的东海海水波浪滚滚,船在桥下艰难前行。桥蛇行斗折,又执著地蜿蜒伸展到洋山港。

    表姐给我讲述了她的这些年的历程,语调如那波涛下的海水那样平静:“我从77年随着知青返城,以排长的身份被安排到我妈妈的工厂里任团支部书记,后被上海区调到区团委。在三十多岁时被提拔成副局长。我正在事业打拼时,因多种因素与丈夫离婚了,我一个人艰难带着孩子。还有被送人的小妹十几年没有音讯。三妹被送给的老乡迁移到别处,又隔了那么多年,早已是事过境迁,打听消息很难。可是我们也找了好多年,功夫不付有心人,去年终于找到了小妹。小妹养父母都去世了,只她一个人过得很苦。我们认亲时抱在一起又哭又笑,骨肉分离了多年年后才又团聚,真是让人悲喜交集。”

    我看着小琴表姐一米五多的身体,肩膀上却承担了岁月的悲喜担子。满头浓密的齐耳黑发,始终掩盖不住那悲喜纵横的鱼尾纹。

    我们看着洋山港码头上的上万只集装箱,陆续随着机械装船,这些商品随着船只分散运送到世界各地,融入到人间烟火。汇入到万家灯火里的悲喜剧里的道具里。

    我们坐在洋山港的小岛上,看海鸟盘旋,海水浩淼。小琴表姐看着海水说:“生命的海水会淹没一些轨迹,心中的火焰却又点燃来路的余情。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相生又相克,犹如生活的分娩,一边悲,一边喜。”

    我们回程,看大海上波涛汹涌,但是我们都知道,波浪下面几万里都是平静的。生活的本质是水,而非水形成的波浪。而这时大海里火山喷涌,可能岩浆火热,海水阴冷,可是苦难黑暗的海底正在仰望着岩浆的奔涌的幸福。

    这样想着时,我们的汽车在夜间已快回到上海海滨了,那高耸的东方明珠隐约可见。一边是冷寂的海,一边是东方明珠旁边那有树叶花朵飞舞的地方,只要有人烟,就会有火在燃烧,火的影子照耀着人间城村,然后新的树叶花朵会再次萌发。

    汽车在东海大桥的公路奔驰,路灯劈开黑暗,车灯惊起栖息在桥侧的鸟群,在夜里的公路上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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