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春天,我在南方一家工厂上班。这个厂很大,足足有近千人,大多都是一些已婚夫妇,像我这种20出头的小伙子并不多。
一天前,我提交了离职报告,一个月后,就是我离开的日子。
在这时候我认识了王萍(化名),她是隔壁产线的,那天她们线上缺人手,我被临时叫过去帮忙,便和她聊了起来。
王萍年纪与我相仿,来的时间并不长,性格开朗,嘴巴很甜,小事儿上也从不计较,很受周围人的喜欢,每个月的绩效也是打得最高。
下班后,我躺在床上看着手机,微信上弹出了来自工作群的好友验证。
“小哥哥你好,我是萍萍。”看到备注信息,我笑了笑,随即同意了。
点开她的头像照片,赫然是个短头发女生,咧嘴笑着。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王萍换下无尘服后的样子。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每天都在微信上聊天,上下班她也会等着我一起。
王萍真实的样子跟照片上出入不大,脸圆圆的,身材微胖,浅浅的酒窝时常挂在嘴边。
随着关系进一步深入,在我离开前一天晚上,我们去了宾馆,一切顺理成章的发生。
事后,没有开灯,整个房间依然处于黑暗中,窗外的街道上灯火通明,通过窗帘映进房间,让人能有些模糊的视线。
我和王萍依偎在一起,小声聊着天。我有些疑惑,因为王萍的身体与年龄反差太大,更像是饱经风霜的中年妇女。
我不自觉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王萍沉默了一会儿,用略显低迷的声音说:
“我结过婚。”
气氛沉寂下来,房间里的两人,一个震惊,一个黯然。
在晚婚风气盛行的当今社会,20岁的年纪结婚的已是不多见,但我是见过的。
在我们乡下,多数初中毕业就辍学的女生,一般是出门打工,成年后就开始有媒人上门提亲,嫁给本地20出头的小伙。
或是打工途中遇上倾心的外地人,也随着嫁到外地去了。竟少有一直打工到20好几才谈婚论嫁的。
让我吃惊的是王萍居然在这个年纪,已经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着实让人始料未及。
稍微平静过后,我用尽量轻缓的语气问王萍:“你这么小就嫁给他,肯定是很爱他的,怎么这么快就离婚了?”
“他打我,把我打的很惨,然后我跑了。”王萍微低着头,手抓着面前的被子,声音麻木而消沉。
下面,是王萍讲述的故事。
王萍家在西北一所小县城,成绩不好,初中毕业后就没再念书,年龄也无法满足进厂打工的条件,只能在亲戚开的服装店里,帮忙卖衣服。就是在这里,她认识了未来的丈夫。
他是藏族人,比王萍大两岁,住在离她家五十公里外的农村,家里很穷,房子很简陋,哪怕在农村比起来也是垫底的。
两个人在一起以后感情很好,年幼的王萍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了男欢女爱。
说起这段时,王萍的眼角不经意间流露出笑意,可以想象,那时候的她,就跟所有初次热恋的女生一样,认为自己找到了真爱,已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一年后,王萍便不顾家里反对,毅然决然地嫁给了他,没有结婚证,王萍抱着一本婚纱照,他的丈夫抱着她和照片,踏进了那所破房的门槛。
高尚的爱情,足以让王萍为其摈弃掉世俗的钱财和目光。
那一年,王萍只有16岁。
王萍很勤快,破旧且狭窄的房子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哪怕在地里脸朝黄土背朝天,她也从不抱怨。
她实现了花季少女到一名合格农村妇女的完美过渡,似乎并没有什么压力。丈夫一家对她还不错,因此她也不觉得有多辛苦,爱情的力量让人捉摸不透。
一年后王萍生下了一个女儿,新生命的诞生理应对所有家庭而言都是一个喜讯,但自此之后,爱情不再为王萍提供生活的动力。
她爱的人终究卸下了伪装,宣告王萍卑贱的命运。
重男轻女的封建理念流传千年,直到思想开明的今天也不能完全杜绝。
慢慢的丈夫一家对她越来越不好,有一回丈夫去外面喝醉酒,回来终究对她动了手。
不过那时候,公婆会拉架,丈夫酒醒后还会道歉。
四个月后王萍再次怀孕,婆婆把王萍带到了一家规模稍大的诊所,有着一些常规检查仪器,恰好医生是婆婆的好友。至于检查结果并没有告诉王萍,而是悄悄告诉了婆婆。
几天后,婆婆说要带王萍到正规医院做检查。
王萍回忆说:“我当时很高兴,婆婆对我真好。”
随即脸色一变,眼睛里流露出绝望的目光。
“进去以后我才知道,她是瞒着我,带我来打胎的。”
王萍几乎崩溃了,哭着质问婆婆为什么,婆婆的理由是:虽然只有两个月,但诊所拍出的片子上显示的某一特征,被诊所医生判定为女孩儿。
最后,婆婆软硬皆施,王萍糊里糊涂地听话,拿掉了孩子。诊所医生的一句话就决定了这个未出生孩子的命运。
“去年我到正规医院问过医生,才知道那只是诊所医生的谬论,毫无科学根据。”王萍开始哽咽。
在丈夫一家认定王萍两次都是怀的女孩后,对她再也没了刚进门时的和善。丈夫对她的打骂也愈加频繁。
又是一次醉酒后,王萍劝他,被猛地一拳打向她的右眼,眼睛很快肿了起来,半个月看不见东西。
“我当时以为自己右眼瞎了。”王萍说,直到现在,那只眼睛偶尔看东西都是模糊的。
更有一次,丈夫险些掐死自己,若不是婆婆拦了一下自己兴许没命了。
王萍第三次怀孕了,丈夫一家不再对他生下男孩寄予希望。挺着大肚子,带着已经会走路的大女儿依然下地干活,背着几十斤重的农作物行走在田埂上。
无良的丈夫没有因她怀孕而怜惜她,一次知识看她不顺眼一脚踹在了王萍的后腰上,冲上来拳脚相加。
他不知道,因为这一脚,王萍现在的脊椎出现了问题,天气转变的时候会隐隐发疼。
那一年,王萍19岁。
王萍开始变得抑郁,整天不说话,经常一个人坐着发呆。娘家的姐姐有一次来串门看到了她这幅模样,隐约明白了什么,把王萍接回了家。
回来住了一段时间,王萍情绪好了一些,逐渐清醒,她深知自己不能再回婆家,当爱情被暴力和虐待所替代,家也成了人间地狱。
以前她害怕,也有过幻想,现在她要反抗。
第二年春天,林珍生下了一个男孩,是的,那个男人一家朝思暮想的男孩。
在丈夫家得知这一消息后,态度有了180度的转变,多次登门道歉,想把她们娘儿俩接回去。
有了家人的支持,王萍态度决然,不肯就范。
就如同三年前,她决心嫁过去那天。
王萍不愿意带孩子,常常丢给她妈照顾,每天靠着酒精麻醉自己,时间长了,家里对她的抱怨也越来越强烈。
“他慢慢长大,长得跟他爸越来越像,我看着就烦,不想抱他。”
丈夫一家在被王萍拒绝多次以后,终于恼羞成怒,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强行将王萍掳上车。
王萍也是性格刚烈,不甘于屈服,跳车逃生,她很庆幸当时的勇气与果敢,否则现在或许是不同的命运了。
那次之后,王萍在家人的建议下,远走他乡,除了最亲的几个人,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孩子留给她妈照顾,王萍每个月会打三千块回去做抚养费,今年春节也没有回家。
不过听说年前丈夫家又来闹过一次,翻墙进院,甚至扬言他们娘儿俩不回去,就叫他们家破人亡。
即使选择了报警,也并没有实际的意义。王萍想过告丈夫家暴,律师告诉她,时间太久,取证太难,更何况从法律意义上讲,他们连夫妻关系都不是。
出来工作以后她并不好过,刚开始整宿整宿的睡不着。直到现在,每天上十二个小时的班,晚上只睡三四个小时,白天依旧精神。
医生告诉她,再这样下去,她会得精神病。
王萍告诉我,她觉得自己是个狠心的女人,当初没有把女儿带出来,把她留在了那个家。
她从出生那一刻就注定得不到那家人任何宠爱,永远做不完的家务和农活,稍有不妥轻则挨骂,重则混棒加身。
她成了王萍在那个家的替代品。
十六岁以后被嫁到附近人家换一笔彩礼钱,或因肚子不争气面临和王萍相同的命运。
她白天热情大方,忘乎一切。夜深人静后,被囚禁在阴暗的牢笼,悔恨与自责交织抽打着她的灵魂,直到心力交瘁,方才得到喘息。
王萍说找机会回去带她走,可又懊恼当前的无能为力。
凌晨三点,我依然清醒着,没有一丝睡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刚听王萍说完的时候,我因内心愤慨而呼吸急促,久久不能平复。
王萍在一旁地睡着了,安静得听不到呼吸的声音。她说告诉我以后,心里好受多了。
我静静凝视她的脸,睡梦中的王萍眉宇间微微皱起,脸上有着不少长期压抑,失眠留下的痕迹。
她已经不像一个20岁的女人,命运偏偏在她稚嫩的年纪,给她淋了一瓶催熟剂。
老化了皮囊,疮痍了内脏。
王萍右眼和脊椎的后遗症开始发作,常常请假去医院。
王萍说那个男人留给她的伤痛,像是时刻在谴责自己。
她为这段所谓的感情付出的惨痛代价,也终究为自己的年轻不懂事买了单。
我却不这样认为,王萍并没有做错什么。
她只是运气不好,遇上了社会中残余的无知,落后,也终将被淘汰的那类人,她是为社会不平等的陈旧风气买了单。
我相信命运不会对王萍放任不管,而是另有安排,毕竟她都没有放弃,命运又凭什么放弃她。
两天后,我踩着夕阳的尾巴,搭上了回家的火车。偏过头看向窗外,落日熔金。
余晖下,我看见一片满是农作物的土地,有个小女孩儿独自走在田埂上,背着装满草的背篓,埋着头,头发凌乱,不堪重负,走得步履蹒跚。
她是那么的小,又那么的瘦弱。
这时,田埂上又出现一名中年妇女,朝着女孩方向跑去,拿掉她的背篓,不顾女孩的挣扎,一把将她抱起。转身朝来时的方向跑去,上了停在马路边的车。
这车和王萍当年被掳走那辆很像。
不同的是,一辆驶向命运的尽头,一辆驶向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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