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太太又来催促睡觉，宗桢终于还是捻灭了电灯。
这一夜，他睡得很沉。仿佛回到青年时期，那时候的他还是一个喜欢运动，整天在绿色草地上奔跑的少年，每晚沾床就睡，日到三竿还不起床，是那些教授眼里的坏学生。当然，宗桢一直觉得他们是一群古板的“异类”，整天穿着灰色的长袍，看上去就像一群道士，他们的眼珠仿佛也是灰的，死气沉沉，宗桢是最不愿意与他们打交道的。
可是，离开学校，结婚生子，却实在不比年轻时的自己，有时大半夜突然醒过来，黑暗中听见妻子微微的打鼾声，他觉得自己的生活是如此的乏味、空虚。
清早，宗桢在一阵锅碗瓢盆的撞击声中醒来，许是美梦被打断，他觉得胸闷。扭头看见宗太太那张耷拉着的苦瓜脸，宗桢觉得自己简直要喘不过气来。
草草的洗漱结束，坐到木桌前，左手拿起桌上的报纸，宗太太端了一盘包子过来，宗桢一看，可不就是昨天让买的菠菜包子，那印上去的铅字还隐约可见，自己却没了昨天的食欲。他抓着包子啃了两口，却怎么都咽不下去，脑袋很乱，始终有道白影在晃荡。
“侬晚上再买点这包子回来。”宗桢抬眼看着眼前这个操着一口浓重上海口音的女子，她真的是全然不为自己考虑，哪有齐齐整整穿着西装戴着玳瑁边眼镜提着公事皮包的人，天天去买菠菜包子。
真是越想越气，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尾鱼，躺在没有水的鱼缸里，实在是喘不过气。
这包子是万万咽不下去了，宗桢拿上公文包像逃一般的跑出去，宛如身后有千万只洪水猛兽朝自己袭来。
因为比平时早了半个小时出来，街上冷清的很，只有几个乞丐倚在墙角，瞪着无神的眼睛，似乎几具没有灵魂的僵尸。除此之外，便是一片寂静，不过这样也好，正好让他好好理理自己的头绪。
他决定，这样的日子是再不能过下去的，作为一个受过西方教育的人才，如何能天天为几个菠菜包子奔波。
他要离婚。
是的，他该找一个和自己相配的女子，至少也得是受过西洋教育的。忽然想起昨天电车里的那位女子，想到那个电话——也许昨晚本该打的。“七五三六九…七五三六九……”他不断地在念叨着。
“叮铃铃铃铃——”封锁的声音打断了宗桢豪情万丈的幻想，一下将他扯回现实。人一下子多起来，推搡着，时不时还有唾沫星子飞到镜片上，他却顾不得这些，拼命地往前。
好不容易挤上车，只见宗桢一个箭步，坐到了角落，敏捷的像一只油貂。等他坐稳，车门处还不断有人上来，宗桢此时感觉自己是闲的，于是褪下眼镜，凑上去哈了口气，用衣服的下摆擦了擦，又重新戴上。
这下，宗桢感觉自己是彻底闲下来了。“七五三六九……”他又喃喃道。他的眼扫过一个身影，竟有些许的熟悉，抬眼看到一张着实普通的脸。
昨日傍晚的那场激情瞬间唤醒了他所有的记忆，使他不自觉地又看过去，那张脸还是那样的白，有些松弛，看着看着，这张脸变得好模糊，连轮廓都有些虚幻。
翠远知道，那个男人在看自己。她将嘴唇抿成一条缝，左手紧紧的抓住右手——她控制不住紧张。
想起昨晚回到家，自己是那么的愉快，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年轻的。翠远昨晚到十二点才睡，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批改作业？或许是的，毕竟她从不会拖欠学生作业。又或许是为了别的……?自己也不清楚。
没有接到电话，翠远是有些失望的。没想到，今早能在电车上遇见，她忽然庆幸自己临走前抹了胭脂水。
也许，他会过来与自己打招呼……一抹绯红在她的脸上晕开。
电车开始了自己的日常，晃晃悠悠的前进。每一站都有着乞讨者，无论从身材、样貌，都各不相同，可是，说出的话都一样——“可怜可怜啊！一个人啊没钱！”颇有些好笑。
距离申光大学还有一站，翠远终于忍不住，微转身，瞥向角落。不禁怔住，哪里还有人。只有那难看的土黄色座椅，她的脸上全无血色，远远地看过去，就像一个纸人。
翠远的心里竟升腾起一种快感，莫名的快感……
宗桢下了电车，往华茂银行走去。“七五三六九……”又是这串数字，他愣住了，竟想不起这是什么。
“记得晚上再买点菠菜包子回来……”宗桢忽然想起自己太太临走前的叮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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